【李劈柴：我们不敢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因为背负了我们以为很难放下的责任和义务。】
【注：文中括号里的注释拼音，为当地方言的发音。】
【正文开始】
“程老师，你这是干啥啊？”早上梁秀兰刚从河边洗好衣服回家，正准备提着菜篮子去菜地里摘点蔬菜，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了程芳夫妻俩和她儿子儿媳妇。
佟家的几个孩子，佟俊、佟小英都是程芳的学生。梁秀兰第一个念头是，是不是儿子和女儿在学校出了啥问题，但看到后面跟着她儿子儿媳妇，立刻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梁秀兰是临安村大队的妇女主任，附近几个村组没少跑，哪家哪户什么情况，她都门儿清。程芳儿媳妇儿不能生育这事儿，她自然知道。看到他们一家无端地提着这么多东西上门，梁秀兰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招呼他们一家进了屋，梁秀兰倒了几杯水。“程老师，你这来就来呗，还拿啥东西啊？”
“秀兰呐，这是你弟抱来的小孩儿吧？这小孩儿长得可真漂亮！”
刚进屋，程芳一眼就看到了睡在栳栝（laokuo）里面白白胖胖的小佟易，想要领养的愿望更强烈了。
栳栝，是景德镇当地一种特色婴儿摇床，家家户户必备，几乎每个孩子都从这种摇篮里，慢慢长大。手艺人用当地的竹篾编成的两边直两头半圆的船型竹篮，放在同形状的木质摇床上，底座两横两竖木骨架，两根短横木，被刨成弧形，只要人力轻推，栳栝就能在地上左右摇起来。
栳栝的四个角上，钉着四枚两分钱的硬币，据当地老人说，寓意有二：一、辟邪，给上天神灵供奉的香火钱；二、躺在钱窝里长大，希望孩子以后都能财运亨通。
梁秀兰知道了程芳的来意，道：“是啊，没办法，俺弟也是个老师，计划生育抓得严，下面还有俩儿子，这个只能抱我这来了，我先替他养一段时间。”
“秀兰呐，咱这都是乡里乡亲，关系也都不错，我就直话直说了。听说，你弟想让你找户好人家，把这孩子给人家。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让我们领养这个孩子。”
程芳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孩子，连她儿媳妇儿也一脸期待，一家人都在等待着梁秀兰的答案。
梁秀兰有点不知所措，虽然弟弟说过，如果有条件好的人家，可以把孩子送给他们领养。可当弟弟前脚刚走没几天，想要领养的人家就找上了门，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
她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像所有她们那个年代的女性一样，勤劳朴实，有熬过苦难年代必须要有的精明，甚至是算计，但依然善良淳朴。她所做的，不需要从思想境界和道德层面上去要求自己，一切都只是想要让这个家更好。
“程老师，俺弟是说过，但我不能俺弟刚走，俺就急着把孩子给送了人。”
梁秀兰动摇了。
她了解程芳的家庭状况，确实是非常合适收养佟易的家庭。程芳夫妻、她儿子儿媳妇，脾气性格都很好，一家都是知识分子，家境比当地大部分普通家庭都要优越，还有亲戚或是从商或是从政。不论是从佟易受教育还是未来的成长考虑，也许，这是她在十里八村能找到最合适的人家。
程芳听出了梁秀兰话里流露出的摇摆，知道她现在缺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声音，说服她，让她同意。
“秀兰，你（en）放心，我（an）一家你也晓得，要是将来小鬼到了我家，我们大（tai）家（ga）会好好疼他，绝对不会(wei)亏待他(qie)。而且咱两家靠得恙（yang：这么）近，走路也就(qiu)七八分钟，你们出来出去，随时都可以来看他。”
程芳试图打消梁秀兰的顾虑。
这件事儿，来的太突然，梁秀兰没有丝毫准备。虽然她动了心，但这并不是去菜市场买菜，说买就买。“程老师，这我都知道，我相信如果这孩子到了你家，你们肯定会好好对他。但我现在还没想好，毕竟是我弟弟的孩子，你让我考虑考虑！”
“嗯嗯，这事儿确实是需要时间，是我们太冒失了。你们先商量商量，我们过两天再来。”程芳知道这事儿不能太急，操之过急有可能适得其反。
梁秀兰送走了程芳一家，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
生活还要继续，白天里还好，梁秀兰夫妻俩外出干活，小佟易留在家里，由佟三英和佟小英照顾着。到了晚上，累了一天了，既要带小佟易，心里还藏着领养的事儿，根本休息不好。
孩子容易饿，梁秀兰家里人多，经济状况本来就不宽裕，现在又多了一张昂贵的嘴。顿顿奶粉，家里可承受不了。白天小佟易饿了，只能喂粥麸加糖（粥煮开后咕嘟在表面的泡泡），晚上才有奶粉喝。
一连几天，梁秀兰心里七上八下，如鲠在喉。
“妈，把佟易给程老师家养吧。”佟二英带着丈夫王国财回娘家，知道了母亲正心烦这事儿。“你跟爸年纪都大了，又都大字不认识一个，将来佟易读书上学了，你哈样带哦（方言：怎样带）？再说了，咱家这条件，跟程老师家根本比不了，把佟易拉（na）把（gei）茄（ta）家带，肯定（ting）比在（cei）咱家要好。”
佟二英也是实事求是，把这些条条框框拿出来摆在面上，从理智去判断到底是该送还是不该送，再简单不过了。
倒是每天帮忙着带佟易的三英和小英，对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弟弟，有了几分不舍。
这次家庭内部的讨论，虽然最终没有得出最后的结果，但梁秀兰原本还有点坚定的意志，已经摇摇欲坠。
过了没几天，程芳一家再度登门。
小佟易已经在佟家待了小半个月了，整个人肉嘟嘟的，小脸蛋儿白里透红。虽然没吃过几口母乳，也没喝过多少奶粉，但好歹有了个安慰的环境，不需要四处躲藏、餐风露宿。他就像颗小草，虽然谁都可以压倒压弯，但只要留给他一丝丝阳光和空间，他就可以茂盛茁壮。
虽然梁秀兰还是没有答应，但口风已经松动了很多，就差最后一根稻草。她心里的愧疚，已经快被时间消磨得所剩无几。孩子到手就送人，跟带个个把月再送人，还是有区别，将来她对弟弟，也就好交代了。
程芳没有步步紧逼，她知道，也许时间就是那根稻草。
接下来的十来天，梁秀兰在心里一点点暗示自己，这孩子，送给程芳家可能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这么一想开，她也就没那么纠结了。白天拼命干活，晚上踏实的睡觉。晚上，小佟易一哭，她就用脚一踢丈夫：“赶紧起来，孩子哭了，给孩子喂奶。”
小佟易，晚上一般都是佟文国来带。平日里老实木讷的他，自己的那五个孩子他从来没带过，没换过一次尿布，喂过一次奶粉，连抱都很少抱，但对小佟易却不知道哪来的父爱爆棚。
原本一躺下就会呼呼大睡，雷打不醒，这些天只要小佟易一哭，梁秀兰一踢，佟文国立刻就会起来，换尿布、喂奶粉，用栳栝摇小家伙睡觉。一晚上要折腾三四次，白天照样蛮力十足，不耽误干活。
程芳算着日子，估摸着差不多是时候了，于是第三次来到了梁秀兰家。
“秀兰呐，你看，我家（ga）喜欢这（yi）个(za)小鬼不止是一点点（di）。这都是第（ti）三趟了，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ha）。你放心，要是小鬼到了我家，将来大家都是亲戚，绝对不会让他跟你们断绝关系。”这番话，程芳说得仁至义尽，照顾到了对方的顾虑。
第三次看到程老师登门，二英和小英心里都微微有些不高兴，就怕母亲真的开口答应，把自己带了快一个月的小弟弟就这么送了人。
“不行，小鬼我们自己养，不能送人。”从来没支过声的佟文国脸都憋红了，吼出来这么一句话，说完转身就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