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餐时，爸爸还记得昨夜没有谈妥的事。妈妈收拾完早餐的碗筷，解下围裙，一边拍打裤腿上的尘土，一边笑呵呵地说：“看看你爷俩亲的，有好事不跟妈妈说吗？”
爸爸却说：“我到学校去啦。”在小晴的肩膀上拍了拍，使个眼色让她跟妈妈说，趁她现在心情好。
爸爸拿起书真的走了。小晴见妈妈难得这么和气，也就跑到妈妈身边，挨着坐下，想着如何把学电脑的前途讲清楚。正要开口，荣伯伯在窗外大喊：“她五娘，才归的娘昨夜走了，我们自家人快来帮忙吧。因为我五叔要去教书，没来叫醒你们，他们几个没天亮就在做事啦。五娘和妇女们破豆子磨豆腐，小晴和孩子们搬桌椅板凳洗碗筷。”荣伯伯说完要去另一家安排干活，小晴母女将他请进屋问情况。荣伯伯说，三娘昨日下午还在地里挖了三担红薯回来，夜里就死了，又没生病。才归老婆今早向娘借东西，看见娘躺着没动，怎么喊都没答话。打开门一看，已经冰凉了，连个时辰都没有守到。你看，一点准备都没有，才归老婆不要娘一起住，平时也不怎么过问娘的事。唉，人这一辈子哪。他才一个儿子，女儿都还没回来，只有自家人多帮点啦，每个人都有这一回哪。
小晴的母亲听完就走了，叫女儿喂了猪也快去干活。
小晴觉得不快，本来要谈自己的正事又被突然岔开了，好像全世界都在存心和她作对。转而一想，谁家都有难事，何况还是自己的堂伯母，等两三天再去也不迟的。所以，做完家务就飞快来到三娘那破旧低矮的老土砖屋。趁搬桌椅的人员还没来，她到处走走看看。这座村西头最边上的一座唯一的老房子，两间房，左边加个耳房堆柴草，后面拖着不够一人高的猪栏。在屋前的空地上，本家的男人们已经用松柏枝扎了一个灵堂，别上了白的纸花，两旁贴着一副对联：
慈母离去心何忍
儿孙哀恸泪不干
灵堂正中摆着一个做工粗糙的黑漆棺材，好像已经放了好多年了很陈旧了。小晴知道，老人们在自己有余力的情况下，愿意早早就准备这些东西，一是担心急需忙不过来，而是担心以后子女手头紧了，不齐心，不愿意买好的买贵的。只听见“噼噼啪啪”响了一阵鞭炮。三娘的四个女儿送莲小莲落莲尾莲一起赶回来了，“呜呜呜”哭了一屋。小晴见状，忍不住抹眼泪，只好走开一点，靠在一棵老椿树上看这些失去母亲的女儿。三娘是个好人，快七十的人了，自己能独立生活，还要种地养猪。小晴记得，还没搬进现在住的新房子之前，小时候，和堂伯母三娘住在一起。挨揍时，就躲到三娘屁股后面去。从她稍微有记亿，三娘就没有丈夫了。苦命而坚强的三娘把五个儿女拖大，给他们成家，自己身子硬朗，还像年轻时一样拼命干活。现在，她仓里有粮，枕下有钱，栏里有壮猪，自己却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村里的妇女们在坪里烧开水磨豆腐，男人们从公山里砍回青柴，堆好，小晴和一班女孩收拾餐桌。村里平时总为小事勾心斗角，丧事一来，所有芥蒂都放到一边去了。他们团结一气，把丧事处理的有条有理。
小晴想，三娘吃过何等的苦头，和命运作过何等的抗争，终于得到了子孙和社会的承认，人们在办理丧事时个个都想起她的好处。三娘生得艰难，死得平易，这是多好的造化。有人多年，落个久病无孝子，倒不如三娘的“安乐死”好。
吃午饭时，小晴一眼瞥见堂屋里挂着一个扎紧的黑麻袋，不知装些干辣椒还是别的什么，她觉得那东西挂在那里很刺眼。妈妈有时骂人：世界上天天死人为什么不是你啦，阎王老子来收你的命啦。大概就是用这样的黑麻袋，收进去扎紧口子，就再也出不来了。每次经过，小晴不敢去看那个麻袋。
第三天，勤俭一生的三娘，等来了一个体面的葬礼。在盘古院的村门前，孝子孙头批白布腰系草绳，跪成一片。祭桌上摆满了香纸和三牲之礼。录音机放着《孟姜女哭长城》，沙哑苍凉的曲调在阴沉沉的空中回旋。
千年屋的左边坐着执事的老敦爷爷，右边站着响器队，其余放鞭炮的撒纸钱的提米篮子的都在外围待命。女人小孩看热闹的都退在一堵土墙上。
准备就绪，敦爷爷喊：“祭礼开始，鸣炮！”三眼铳震天响。
“孝子孝孙起！”
披麻戴孝的一大片绕棺三圈。
“响器来！”
唢呐呜呜响。
“祭文，肃静！”
此时此刻，小晴觉得全世界都在屏息静听。
老先生操着低沉悲壮的唱调，摇头晃脑，声泪俱下地念祭文。小晴只听见是些押韵的句子，却一句都听不清。好像是说，三娘是个好人，子孙和乡亲永远怀念她，祝她在阴间过上好日子之类。最后才听清楚是：路途远茫，勿惊勿慌。公元一一九九一年农历辛未年八月二十八日不肖儿才归敬祭。
祭礼完毕，小晴也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送三娘“出山”。她想，分明是进山掩埋，为什么又叫“出山”？那么是说，人活着要流泪，生存、奋斗，历尽人生磨难，最后死了，反而解脱了，所以从险峭的山里走出来了，人们才隆重庆祝死吗？大概是的，所以，办理丧事时，越体面的人家越热闹，花圈祭幛都是色彩鲜艳，哭丧的女人们也是一个比一个嗓子好。
三娘的“新家”安在祖坟场的东北角上。一片斜斜的山坡，满满的是些长圆的坟堆。有的消沉有的高隆，有的长刺有的竖了碑。小晴想，将来，再过几十年几百年，村里死了人埋到哪儿去呢？坟地紧张，向四周扩展，村里仅有的一片杉树林被砍近半了，将来，总不能把死人埋到自家责任田里去吧。现在有人年纪轻轻就去坟山选一处风水，用作将来立身之所，封个假坟，且年年清明扫墓呢。土葬行不通了，要么火葬？那多惨呀，我的天，人们说。去年勤爷爷过世，就是火葬，村里好多人到宝庆火葬场看。他们回来说啊，只见一个人被扔在火上，一股青烟升天，两腿一缩，脖子一歪，就没有了。然后扫些骨灰带回来，也不知是张三李四还是哪个短命鬼的。勤爷爷是退休干部，不火葬，勤奶奶就拿不到抚恤金。后来骨灰盒还不是一样放进一个棺材，埋到土里去，还不是多遭一次罪。听说，现在为了保护耕地和山林，政府鼓励农民火葬，很多优惠呢。老人们都说，政府从来不照顾我们，现在想照顾农民去火葬，我们可不想这个优惠呢，你以为烧起来不疼吗。当个农民不容易，死了，埋到土里，冬暖夏凉，腿伸得直直的，也要让我们舒服一回吧。
当三娘变成一堆新湿的黄土，太阳露出了平静的脸，好像三娘的死，是一件平常的事，或者根本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墓地里剩下几个干粗活的男人，三娘的女儿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枝绿叶，缓缓地回去了，按照风俗，谁也不许回头。
小晴看到还有十来个男人来培土修坟，她的父亲也在，于是还想玩一会儿，这里除了清明节，难得来一次。也只有在帮忙办丧事的时候，各家各户才舍得抛开自家的农活，也算休息一天吧。在墓地一个角落里找到“罗母龚氏之墓”，一块矮矮的青石碑，边角打得毛毛糙糙，刻字也有些模糊不清了。而距离奶奶一百多米，坟地中心位置耸立着她爷爷的“罗公律卿大人之墓”。左边是更加壮观的曾祖“罗公思煜大人之墓”。要不是以前清明节来这里找到奶奶的坟墓，恐怕躺在下面的古人会越来越陌生了。奶奶为什么没有和她的丈夫在一起呢？听父亲说过，奶奶二十多岁就守寡了，爷爷旁边已没有位置了。又听说，爷爷先后共有四个妻子，奶奶是最后一个，最年轻，最老实，家里也是最穷的时候了，哪里还有她的份呢。而且，爷爷始终是爱吃“花酒”的男人。他的死，除了父亲说的，因为为人正直得罪人，被恶人所害，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一天晚上，从桃花坪城里吃了“花酒”回来，在路上，和他不知第几个妻子娘家的侄子，争一个女人发生口角。走到荷叶那个地方时，那个年轻人一气之下，把这个老家伙推下水沟，淹死了。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故事，只有躺在泥土下面的人自己知道了。
小晴小时候就听村里老人说，奶奶本来是一个地主少爷的太太，那少爷不爱女人只好赌钱。正月运着一船白花花银子到岳阳做生意，三月回来一条空船，银子输个精光。又是一船白花花的银子，端午节回来了，连身上的衣服都当掉了。就这样，家里田产都卖了。中秋节回来时，老婆都跑啦。龚婉玉在那位少爷家里，人也见不到，钱也见不到，结婚一年也没有生育。律卿大人到黄花洲有事，那时，第三个妻子也死去一个月了，正是孤身一人。勇敢的龚婉玉在中秋节前夜跟一个比自己大23岁的男人跑了。他们很快有了孩子，爷爷前面三个妻子都没有生过，村里人说他不但克妻而且绝后。这龚婉玉有孩子的消息很快传到黄花洲，豪赌的少爷已经不知所终，家里人也睁只眼闭只眼，成全了龚婉玉的好事。奶奶结婚时穿着绸缎的旗袍，因为爷爷管着乡里一些事情，别人来办事时，总是问：姑娘，你的大人呢？奶奶从容答道：嗯，他呀——来人才知这是一个年轻的妻子。奶奶名叫龚婉玉，如果只是叫作“罗母龚氏”，一代一代下去，子孙就会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名字。小晴想，以后要是哥哥弟弟，还有自己都成家了，手里有钱了，给奶奶重新修墓，要写清楚，叫“龚婉玉女士之墓”，因为她虽然没有和丈夫“死同穴”，但是她还是应该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墓。这样的墓碑在农村会很奇怪吧，那么还是刻上“罗公律卿大人之妻龚婉玉女士之墓”吧。要是族里的人不反对，她小晴将来也躺倒这里来跟奶奶作伴，叫作“什么门罗小晴女士之墓”。这样一想，小晴失声大笑起来，自己是要出嫁的，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门呢。她眼前好像浮现出给奶奶送葬的队伍，稀稀疏疏几个亲人，上了几个石阶，拐一个弯，再是一段缓缓的斜坡，就到了坟地。她的一生，仿佛就是这么短暂。幸好，她留下一个儿子，幸好她有一个孙女，今天在这里，将她深情地追念。生儿育女为了什么？留下子孙后代有什么作用？不就是为了纪念他们的故事吗？幸好他们还有故事，如果连一段最简单的故事都没有，还有什么值得后人怀念呢？
在人群中有些胆小的小晴，来到墓地里，一点都不觉得害怕。躺在下面的人，都是像奶奶呀三娘呀，和她小晴一样年轻过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