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带我到茶叶厂的那个下午阳光明媚。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他的腰在并不平坦的泥土路上咧着嘴笑，一路上吃了不少飞扬得肆无忌惮的灰尘，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一脸黄土，就好像刚从沙漠里回来的旅人。爸爸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父子俩就那么灰头土脸地在明媚的阳光里跨进了茶叶厂的大院。我穿着崭新的军装戴着大盖帽，帽徽还是个五角星，右手拉着爸爸的衣角雄赳赳气昂昂地环顾了一下不算小的新战场。爸爸也穿着军装，是那种65式军服，本来绿油油的军装早被他穿得褪了色。然后我就发现迎接我们的大人们也都穿着褪色的军装，那一瞬间我就以为自己来到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最前线。当然，我也有点失望，整个院子除了我，都没人配枪。这样很不像个战场。
哟！晶晶来了啊。一个圆脸大胸脯的阿姨过来捏我的脸蛋。她的胸真的很大，蹲下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胸前有什么东西要努力冲破军装跳出来。后来有一些不正经的叔叔就教我叫她“奶姨”，当然我一直不敢当面这样喊她，只是我回家的时候把这个称呼跟妈妈说了，结果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追问是谁教的。
我有点怕生，赶紧拂开奶姨的手躲到了爸爸身后。爸爸就呵呵笑着说这孩子胆子小，怕生人。人群里就莫名其妙爆发了一阵笑声，这在我听来有点毛骨悚然。有个长得像越南人的年轻男人也过来拉我的手，我就使劲往后躲，他就说，晶晶过来，让叔叔抱抱。我心说去你妈的老子又不是小孩儿要你抱？
总之那个下午的欢迎仪式让我对一直向往的茶叶厂产生了一种恐惧感，觉得大院里到处都是吃人的怪兽，这些怪兽就躲在某个树阴下等着我一个人独行的时候冷不防跳出来把我扑倒在地，然后一脸猥琐地说来让叔叔抱抱。
这是1993年的初夏，整个白天太阳耀眼，傍晚夕阳血红，我来到了爸爸工作的茶叶厂。这个厂子建在西南这个不算高的高原上，整个夏天都没有炎热的时刻，相反，即使是盛夏，夜里依然要盖着大棉被睡觉，否则你就会被冻感冒。在到茶叶厂之前我已经无数次听到姐姐描述的茶叶厂的好玩之处，于是在她必须回家上学后我跟爸爸来到了这儿。到茶叶厂的第一天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相反地，我觉得这儿特荒凉，出了大院就是连绵不绝的茶山，那些茶树一排一排地在低矮的丘陵上蜿蜒，总是看不到尽头，院子里都是穿着褪色旧军装的男男女女，像一个部队大院。
当然，这儿不是部队，没有哨兵也没有枪炮更不用说坦克和飞机了。这些人之所以都穿着军装是因为这儿的所有职工都是退伍军人，至于为什么都是退伍军人而没有其他人，这我是完全不明白的。
横穿过进门的大院，我被爸爸带到了他的宿舍。职工宿舍在厂区之后，是一片五层的楼房，不知道有多少栋，反正我也不怎么会数数，就那么低着头被爸爸拽着上了其中一栋的三楼。爸爸的宿舍不大，准确地说很小，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卧室，一个是摆放着简易沙发的所谓客厅，而厨房是没有的，大家都在楼道里做饭。等到晚饭的时候我终于体会到了大家都在楼道里做饭的优势和劣势，优势就是你很容易就能知道这一层楼的几家做什么菜，劣势就是当别人炒什么特别呛人的东西的时候你没有吃的份就不说了，还得跟着一起流口水流眼泪流鼻涕。
爸爸掏出钥匙拧开门说到了。我好奇地抬头望着这个房间，小而整洁，空气中有轻微的烟草味，绿色的门框和窗框，爸爸床头一个大书柜堆满了书，台灯绿色小巧。我正打量这个陌生而又有点熟悉的地方的时候，隔壁一个手里剥着大葱的阿姨过来敲了敲门说，晶晶来了啊？老冯你们父子今晚到这边来吃吧，我家妞儿也在家呢，晶晶和妞儿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妞儿是谁？我抬头问爸爸。爸爸说就是叶阿姨的女儿啊，比你大，以后要叫姐姐。然后对叶阿姨笑着说，行行行，等我把这小兔崽子收拾好了晚上过来。叶阿姨就大着嗓门说，说定了啊，晚上就过来，我可去准备了。爸爸说，准备啥啊，一个孩子又不是军长司令的。
爸爸问我，晚上自己一个人睡还是和我睡？我想了想说，自己睡。爸爸就很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脑袋说，小子不错，男子汉就得一个人睡觉，不准怕黑。我撅着嘴说，我才不怕黑呢。其实我说要一个人睡是有原因的，当然不是说自己胆子大到愿意独自睡觉了，实际上我胆子很小，那么说只是我害怕烟味，而爸爸是抽烟的。爸爸就在他的床的旁边用几块板子搭了个小床，边用手使劲压边说挺结实的。趁他铺床的功夫，我绕着这个屋子转了起来。以前我从没到过这儿。似乎也到过，只是记得不太清楚了。房间里吸引我的是那个大书柜，我走到书柜面前，抬起头望着上面黑压压的书本，似乎上面飘散着灰尘，而每一粒灰尘都散发着智慧的光芒。我到木头书桌边搬来一个高板凳，然后爬了上去，抓住书柜的边框仔细翻着能够到的每一本书。书本都比较旧了，纸张发黄，但是我喜欢那味道。
伯伯！门外有人大喊了一声，声音清脆而尖。我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去看。于是，刚到茶叶厂的第一天我就摔了一跤。门口的光很亮，亮得耀眼，耀眼的光芒中有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我就看到那身影和光芒都在眼前掉了个个儿。是的，转身的瞬间我从高凳子上摔了下来。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爸爸把我从地下拉起来，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说这就被吓到了？去！跟妞儿姐玩去！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我昏沉沉地站了起来，眯着眼朝门口的亮光仔细看去。亮光里站了一个小姑娘，年纪和我一般大，扎着俩羊角辫，此刻正在捂着嘴笑。这大概就是在笑我。这让我心里有些许不快，但自己是男孩，不能在女孩面前丢脸，于是我正了正大盖帽，很神气地走了过去，大声对小女孩说，我是晶晶，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满脸通红，把手从嘴上拿下，这时我就看到了她缺了门牙的嘴巴，嘴唇红红的。她说，我是妞儿，我妈说冯叔叔家的孩子来了，原来就是你啊。我抬着头说，就是我！
爸爸边从柜子里拿出被子和毯子铺在给我准备的小床上边对妞儿说，妞儿，你带晶晶去玩吧，熟悉一下这儿。妞儿就清脆地回答爸爸，好！然后伸出手来拉我，走，我们一起玩去。我不让女孩拉我，就往后缩了缩，点头说，好。
茶叶厂坐落在一个小山沟里，出了大门，登上院子背后的小山就能望见一大片平旷得仿佛看不到边际的茶园。妞儿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妞儿就不时回头来喊我，你快点啊，等下我就把你丢了。山上的风很舒服，好像什么呢？就像课本里说的，像温柔的波浪。但是，波浪是什么？这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见过大海，而家乡只有小溪，没有波浪。可我心里就是这么觉得的。
茶树就像梯田一般一条一条地绕在山坡上，我们走到茶树里，很快就消失了。茶树长得比我高，也比妞儿高，如果我俩一人在一边不说话，保准就找不着人了。妞儿一直在说，跟紧我，别走丢了。我低着头只顾赶路，许久才问她，你要带我去哪儿？妞儿喘着气说，等下你就知道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就在弯弯曲曲的茶树织成的绿色带子里穿行，一直走啊一直走。前面妞儿的背影就在我眼里跳跃，一蹦一蹦地，不时回头喊我，笑声清脆。
到啦！妞儿大喊了一声。一直低着头的我赶紧站住，抬起头，望见不远处是茶树的尽头，妞儿就站在尽头的小山丘上，茶树像一个门，好些光就从门里透进来，她就站在光里。愣什么呢？过来！她喊着我。我就冲了过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丘，山丘顶上是一个小平台。说出来你很难想象，平台上长满了没过我们小腿的青草，青草在风里随风摇摆，一起一伏。我看不到茶山的尽头，也找不到茶山深处哪怕一点点的空闲处，而这儿，居然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青草地，那些青草都在风里飘摇。我像一个刚刚走到海边的孩子，伸出脚试探了一下，就像要踩进湛蓝的海里。进来吧！妞儿跑到草地的中央，对我招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躺下，就大声问妞儿，这儿能躺吗？能！妞儿也大声回答我。随后我就像一只撒欢的小兽，欢快地绕着草地奔跑起来，边跑边喊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奇怪的而激昂的口号。妞儿在一边看着兴奋的我，突然就咯咯地笑了。
跑了一圈又一圈，我就高高一跃，然后轻盈地砸在草地的中央，把草地砸出了一个坑，然后无比疲倦而舒适地把自己张成个大字，闭上了眼睛。
我承认自己睡着了。睡得很舒服。还做了个长长的美梦，但是却不记得梦里出现了什么。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已经衰微成了微冷的夕阳。在这个高原上，唯一温暖的时光是夏天的正午，过了那段时间，空气就像被看不见的冰冷巨人呵了一口气，到处都是看不见的冰渣子，冷得你无处藏身。我捏了捏自己有点酸的脖子，回头想找妞儿，却看不见她。于是我站了起来，环顾这个在金黄夕阳里随风摇摆的青草地，而后就在青草地深处发现了妞儿的花衣裳，准确的说是她的衣角。我走了过去，看到妞儿仰面睡得正香，随着均匀的呼吸身子轻微起伏，圆圆的脸蛋上倒映着夕阳的光芒，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色彩。我就蹲了下来，看着她，然后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妞儿没反应。我就喊了一声。于是她忽然就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就朝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妞儿很迅速就站了起来，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一个凉棚看了看远处将要沉下去的夕阳，回过头眯着眼问我，我睡了很久么？我从地上爬起来，说我怎么知道，我比你还先睡着了。妞儿就皱了皱眉头，像在沉思什么，旋即又笑了，对我说，咱们赶紧回去吧，要不就得挨骂了。嗯。我回答了一声就跟在妞儿的身后穿过茶树拱门，顺着弯弯曲曲的茶树丛踩着夕阳朝着茶叶厂出发了。
喂！这儿的山有名字吗？我在后面望着妞儿的背影大声喊。
有的！妞儿也大声回答我。
那刚才那儿叫什么名字？
哪儿？
就是那个大大的草地！
风草地！妞儿大声喊着。
是疯子的草地吗？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又大声问她。
不！是风吹过的草地！风！微风！大风！知道吗？不是疯子！妞儿忽然就跑了起来，边跑边大声喊着。
我没回答她，看着她跑了，我就忽然停了下来，远远望着她的背影在夕阳里一颠一颠，然后夕阳就在她的小辫子上忽隐忽现。这时，她真的像一阵吹过天边夕阳下的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