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的冬天,清晨的阳光刚刚照射进树林,远处就已经传来了马蹄踏雪疾弛的声音,不断地惊起了林中的飞鸟。
在林中驰马的,正是十一岁的太子刘据,虽然太阳升起还没有多久,但是他的练习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拳脚和箭术都已经练过了,骑马已经是最后一项了。
练武这么勤奋?这可不像刘据呀!的确如此,他这些日子的变化很大。
刘据本是个典型的深宫子弟,养尊处优、习于安乐,文静敦厚有余、坚毅顽强不足。因为从小没有受过磨炼,所以做什么事都是散逸懈怠、难以持之以恒,特别是像练武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辛苦了。
不过呢,也别小看了这样的孩子,每个人的动力都是来自内心的,如果有一天,这种孩子自己真正地生起了发奋之心,那就会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当然这种发奋之心也是很难凭空生起的,往往得有一些外界刺激,就像得把一棵树苗从温室里挪出来,接受真正的风吹雨打一样。而促使刘据发生转变的那个刺激,正是甘泉宫事件。
甘泉宫事件的动荡是巨大的,影响是深远的,然而所有人都只盯着朝局的表面,盯着风暴中的那些成年人了,几乎都忘记了这个政治旋涡的中心其实是一个孩子!也很少有人会关注到,当时年仅十岁的太子刘据,在这件事情里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
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而这一年的刘据,就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忧患。
当他看到他的表哥,为了护他周全而铤而走险,终于被放逐在朔方的时候......当他看到他的舅父,在巨大的压力下日夜操劳,终至于咳血不断的时候......当他看到他的母后,在深宫里忧思彷徨,一夜之间鬓边生出白发的时候......
这些事情,对于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刺激是相当大的,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担心、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忧虑、什么是压力。
而最关键的是,当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坠马是遭到了暗算,并且这可能会送掉自己性命的时候!一个人连自己的生命都受到了威胁,再没有什么刺激能比这个刺激更大了,他直接知道了什么是危险。
刘据确实是个文静敦厚、好文而不喜武的孩子,但他并不是没有血性!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是来自刘氏与卫氏,又怎么可能会没有血性?只是深宫里的生活一向过于安逸,难以激发和磨砺这种血性,反而是在这忧患之中,他身体里的血性终于被激发出来了。
“我再也不能庸庸碌碌了,我要争气!”
永远不要小瞧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因为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体里究竟蕴藏着多少能量。自从定下了早起练武的功课表,刘据就再没有睡过一次懒觉,每天都是寅正即起,他对自己说:“表哥小时候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一定也要做到!”
在他的表哥看来,只要他能把弟弟们甩开半条街,一切就都简单了。生来就尊崇而优越的刘据,一向并没有表哥那么强烈的胜负之心,但是现在,他有生以来心里面第一次憋了一口气,“父皇不就是看重骑射吗?我要迎难而上!我发誓要做到!”
冬天到了,起床时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寒风呼啸的声音,可他钻出被窝时也没有片刻的犹豫。有时候他练武回来,天才刚刚放亮,好像正是他以前起床的时间,这时候他就会觉得,原来一天竟然有这么多时间啊!
骑马自然成了他每天的必修功课。当然了,即使骑马,也没有必要非到上林苑里来的,今天他之所以等在这里,是跟他的骑术师傅约好了的。自从这个月以来,他有了一位新的骑术师傅,虽然太子的师傅一向都是二千石以上的级别,但是这位师傅的规格更高——大司马大将军。
这是平阳长公主和卫皇后共同想出来的主意,眼看卫青操劳过度、久病不愈,总得想个办法让他休息一下,不如干脆让他来指导太子骑马吧!卫青向来很喜欢跑马,这对他绝对是个很好的放松方式,如果安排别的方式,说不定他还放不下那些繁冗的事务,找个理由就推托不去了,但是教导太子,这可是事关社稷的大事,总不宜再找理由推辞吧!
舅父终于来了,太子欢喜地迎上前去。卫青略微消瘦了些,但精神还是很不错的。他已经很久不到上林苑来了,打量着周遭景物,心中也是不胜感慨,从自己第一次来到上林苑算起,一晃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跟随圣上彻夜围猎是在这里,训练自己的第一支骑兵也是在这里,如今看到这里熟悉的一切,真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舅父,是不是我先骑一圈,让你看看我可有长进?”
“不必了,咱们一起吧!”
“那往哪儿去呢?”
卫青环视了一下地形,一指北边那片颇为陡峻的山坡,“走,上那座山!”
刘据犹豫了一下,“山上风大,舅父您得注意身体。”
卫青却是兴致颇高,“我身体没事,在平地上跑马有什么意思?来上林苑不就是为了上山吗?”
于是两个人纵马上山,卫青一路给太子指点着动作要领,两个人一口气驰到了山顶。卫青赞许地说道:“休息一下吧!今天不错,已经骑得很有样儿了!”
刘据听了当然高兴,而且他也一直留着心呢,这一路疾驰,舅父并没有咳嗽一声,“舅父你的病也好多了!”
卫青则笑道,“跑马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咳嗽?像我这种人,待着不动才会生病,动起来心情一好,什么毛病就都好了!”
当然他的好心情,并非仅仅来自跑马,更主要的还是来自太子。甘泉宫事件之后,来自敌对阵营的压力一直是非常大的,但是太子这段时间的进步,又让这些亲族长辈们欣慰不已,不仅他觉得病好了不少,就连远在朔方的霍去病,也终于有了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了的感觉。
得到了舅父的夸奖,刘据一时颇为兴奋,忍不住说一说自己的体会,“舅父,您和表哥都跟我说过,骑马的关键在于‘人马合一’,但是最近我有个感觉,其实你们两个的‘人马合一’并不是一回事!”
“哦?怎么讲?”
“表哥的人马合一,实际上是马合到了他那里,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而您的人马合一,实际上是您忘记自己,合到了马那里!”
卫青微微有些吃惊,这孩子的悟性还真是挺不错的!不由得又赞赏道:“果然长进了!能悟到这一步的人不多。”
刘据开心一笑,忽然又问道:“舅父,我还有个问题,您和表哥谁的骑术更好?”
卫青被这么孩子气的问题逗乐了,“没有比过怎么知道?”
刘据却不满足于这个回答,“舅父别敷衍我嘛,总得有个区别呀!”
“你表哥更好。”
“哼,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不过这个问题我上月也写信问过表哥的。”
“你给表哥写信问这种问题?真是小孩子!去病搭理你了吗?”
“当然搭理了!表哥回答得清清楚楚。”
“是吗?去病怎么也跟个孩子似的!”
“表哥可是说您的骑术更好一些呢!他说,若你们骑的都是自己骑惯了的骏马,那你们就骑得一样好;但若是随便抓一匹马来骑,那您就会比他骑得好一点。舅父,表哥说得没错吧!”
卫青笑了笑,“随便你们怎么说吧!反正确实没有比过。”
刘据又问,“那么舅父,如果有一匹烈马,你们两个谁会更快地驯服它?”
卫青又被逗笑了,不过还是回答了,“你表哥。”
刘据兴奋地说道:“我猜对了!是不是因为表哥下手又快又狠啊?”
卫青点点头,“的确如此,你看他打河西,不到一年就解决问题了。烈马在他下面最多敢尥三下蹶子,就一辈子都记得住什么是痛彻心扉了!在我这里不免要多尥几下。”
刘据又说道:“但是舅父,如果需要对付的是一匹驽马,我猜表哥就远不如您了,是吗?”
卫青这次被逗得大笑起来,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这个自然,你表哥他哪里骑过驽马,从小都是挑着骑的!”
“我觉得吧,表哥他根本就懒得费力气去对付驽马,所以他用兵都要挑点强的。”
卫青却摇了摇头,“这个理不对,马跟人不一样。首先去病那么年轻,老将们谁肯服他?根本就轮不到他挑人家。再说他挑人也不是在挑战力,而是在挑那些人对他的认同和服从程度,就像你刚才说的,他的马必须成为他的一部分,而他作战时,他的部下也必须成为他的一部分,如臂使手、如手使指,这是他取胜的关键。”
刘据明白过来,“我懂了,上下同心、其利断金。”
看到太子已经悟到这里,卫青不失时机地又点拨了几句,“对,这是兵家的至理。姜太公的说法是‘用兵之道,莫过乎一’,孙武的说法是‘善用兵者,携手若使一人’。兵家不离道统,你应该对照着《道德经》里的“得一”好好琢磨琢磨,想想看他们说的‘一’有什么联系、又有什么不同。”
他这番话用的是教导的口气,算是在给学生布置课后作业了。这道思考题是有点难度的,但是太子赶紧点点头,表示一定会记着完成这个作业。
其实卫青说完这番话之后,自己是感觉略微有点不习惯的,因为这并不是他惯常说的话。他根本不是好为人师的性格,加之这几年事情太忙,因此除了当年的霍去病,其余的子侄辈就再没有谁得到过他的指点了。就算霍去病小时候,他也只是给他讲过一些实际的战例,从来不曾讨论过形而上的问题。今天之所以给刘据这样讲,首先是他自己的理论水平肯定比当年提高了,再说学生的身份也不一样,这毕竟是在培养一国的储君啊,此外也是因为刘据的性格喜欢这么问来问去的,成功地把舅父的话给逗出来了,换了霍去病小时候,他会更多地自己琢磨,不会这么喋喋不休地问个不停。
此刻刘据又冒出来了一个新的问题,“对了舅父,那您为什么不挑呢?”
卫青笑道:“有什么可挑的?汉军威武,咱们的骑兵里又没有老弱病残,我看着都挺好的。”
刘据听了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卫青略微沉吟了一下,又郑重地对太子说道:“再者说,无执者无失,善用人者为之下,这样你才能什么马都骑得了!这就好比你将来治理国家,难道还能挑老百姓吗?认同我的我就治理你,不认同我的我就不管你?”
刘据听到此处,自觉有所会心,“嗯,泰山不弃抔土,江海不择细流。”
他的舅父点头赞许,“说得好!正是这个道理。来,现在咱们下山吧!记住人马一体,永远也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