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刚刚在筵席上刻意地离开公主,还不曾走远,就遇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相信母亲也注意到了刚才的那一幕,因为自己这个母亲虽然总是嘻嘻哈哈的,但实际上却总能准确地留意到儿子的位置。
果然,卫少儿托辞有点不舒服,要提前一点离开,要求儿子护送她回府,这样,儿子只能陪着她坐到了马车上。
霍去病从军以来,几乎总是住在军营中,很少回城,因而这两年母子俩见面的次数都不多,更不要说认真地谈话了。今天有这个机会,卫少儿最想跟儿子谈的就是他的婚事。年轻男子通常在行过冠礼之后议婚,与儿子同岁的年轻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要到明年才会行冠礼(虚岁二十行冠礼),也就是说现在还不到议婚的时候。按照卫少儿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她本来是不会这么早就操心的,但是她儿子的情况真的有点不一样:首先他因为到军中任职,早已经提前行过了冠礼,已经可以议亲了;更重要的是,公主的年龄马上就要到了,而圣上的意思挺明显的,然而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怎么打算,她的儿子却从来没有漏过一句口风,所以她这个当娘的,难免会有些心里着急。
此刻车声辘辘,卫少儿没顾得聊上几句闲话,就抓住时机问起了儿子,“你的婚事也得考虑了,现在城中的名门可都盯着你呢!不过,很多人猜测圣上的意思是要让你尚主。若不是大家都在观望圣上,说媒的只怕都要把我的门槛踩破了!可是,你究竟是什么打算?还有你今天的做法真让人看不懂!”
母亲一口气不换地说了这么长一串话,霍去病耐心地听完,才侧过脸来,“这有什么看不懂的?我不想尚主。”
“为什么呀,公主有哪里不好呢?”卫少儿虽然一切都看在眼里,终归还是有点不愿相信。
“也没有哪里不好,但她现在是陛下的爱女,将来还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迎娶这样一位公主是什么滋味,母亲,您看看二舅就知道了。”
卫少儿一时答不上话来,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可是你二舅,他只是为人特别谨慎而已,我看他并没觉得有什么,长公主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听了母亲的解释,儿子却笑了笑,“客气?好吧,也就是客气而已。不客气的话会怎么样?就是张侯那样了。”
他提到的那位“张侯”名叫耏申,是南宫长公主的第二任丈夫,南宫长公主是平阳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妹妹,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二姐。但就在去年,因为耏申对长公主“不敬”,长公主与他离了婚,而且连他的侯爵封号也被褫夺了。其实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长公主尊贵无比,想跟谁离婚就跟谁离婚而已。(注:南宫公主和亲匈奴是宋朝人的附会之说,《史记》中有汉景帝女儿南宫公主嫁人的记录)
列侯尚主,其实一个“尚”字就概括了所有问题,这既不是门当户对,更没有平等可言。在皇权的庇护下,汉室的公主享有其他女子不可企及的权利和自由,她们在婚姻中的地位并不是通行的男尊女卑,而是截然相反,尚主的列侯们,必须对这些金枝玉叶们小心伺候。
特别是皇帝的嫡亲姐姐们,更是备极尊荣,权势极大,没有人能管得了她们。像平阳长公主和南宫长公主还算好的,除了离婚再嫁,并未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别忘了,还有私生活逾礼越制,毫无顾忌的长公主呢!比如说景帝的姐姐窦太主吧,也就是以前的馆陶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姑母、前陈皇后的母亲,现已六十余岁了,可是这些年来,她竟一直与一个比其小三十多岁的美少年公然同居!该少年名叫董偃,名扬长安城,众人皆呼之为“董君”,按照汉律“奸”乃重罪,况且当今圣上还尊儒术重礼教,可这事连圣上都没法管。
事实俱在,卫少儿也无法反驳儿子,想了半天,她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其实长公主对你二舅,也是有真情意的。”
她的儿子很快地回答道:“情意有也好,没有也好,联姻主要的考虑是政治。但有条底线是,我不打算在自己家里还要俯首称臣。”
卫少儿已经明白儿子的意思了,虽然她也觉得有些遗憾,但其实她的心里还是能够理解和认同儿子的:“这个孩子自幼心高气傲,让他俯首贴耳地去伺候别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虽然在别人看来,能被皇家看中意味着无上的尊宠和荣耀,但其实就他的性子来说,尚主确实是件风险很大的事情,不尚主反倒更安全些。”
其实,霍去病还只是对母亲说了一半的实话,另一半他不好说出来。对他来说,公主们的脾气与傲慢他固然伺候不了,公主们对待男女关系如此普遍的开放态度,也是他所接受不了的。别忘了从小到大,“私生子”这三个字一直困扰着他,虽然他和母亲的关系还算不错,与外婆更是感情亲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确实觉得她们的私生活太随意了。人往往会有一种补偿心理,他越是觉得家里的女性长辈做得不好,他自己的择偶标准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所以他对女人的端庄贞节是格外看重的,判断标准也是格外苛刻的。
只不过当着自己母亲的面,这些话他绝对不能说出口来而已。好在虽然只说了一半实话,也已经达到目的了,母亲能够理解他不想尚主的打算。只是,不娶公主又该娶谁呢?因此卫少儿只能继续追问下去,“那么世家名门呢?看中你的人可是很多呢。”
霍去病笑了笑,“母亲你得弄清楚,看中我的只是他们的女儿。”
卫少儿知道儿子说的其实没错,名门贵族永远也放松不了门第出身这根弦,他们只是觉得霍去病实在非常优秀,所以才非常大度地不计较他的出身罢了。
此时霍去病的口气转冷,“对于世家名门,我就一句话,暂不考虑、放着再说。”
“放到什么时候再说呢?”
“放到没人会再考虑我的出身的时候,放到没人认为与他们联姻是我沾光的时候,放到他们的女儿嫁给我属于高攀的时候。”
卫少儿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那你恐怕也得当上大将军吧,那都得什么时候了!”
霍去病想说“不一定”,不过他看了一眼母亲,只是嘴角动了动。
卫少儿却根本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下沉默的时间,又不停地唠叨起来,“又不想尚主,又不想考虑世家,那你到底想怎样呢?哦对了,还有圣上那边该怎么办呢?一旦圣上提出来,你可怎么回话呢?”
“不管他怎么提,我总之不会答应的。”霍去病回答,看着母亲担忧的神色,又安慰道:“圣上也是我这样的人,大约不会往死里逼我。”
母亲的眼神疑惑不解,他只得进一步解释,“想想姨母吧,从歌伎而皇后,圣上在乎过谁?不也挺好的吗?”
“圣上哪是能随便学的,”卫少儿笑道,忽然抽了一口凉气,“你你你,你不会是说,你要把你的侍姬……是哪一个?碧云吗?”
她的儿子赶紧说道:“您别紧张,我并没有这种打算。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立了碧云,或者别的谁,又怎么样呢?那些名门闺秀也未必就比她们强。”
卫少儿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傻的,刚才你自己也说,联姻主要的考虑是政治……”
“对。不过您得知道,联姻,它只是我的底线,并不是我的追求。”
“你说什么……”母亲迟疑道:“你的追求?”
“我的意思是,”儿子简洁地答道:“满足我心里的要求就行。”
“我知道你的那些要求……”母亲马上带着自以为熟知儿子的那种口气说了起来,“问题是你的心气太高了!要满足你的条件,有没有这样的人还不好说,就算有这个人,也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霍去病等母亲都罗嗦完了方才答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但关键是,我等得起。”
“什么?”母亲疑惑不解。
“我是说,”儿子解释道:“除了这个人,我什么都不缺,所以我等得起。您知道这世上真正敢说自己等得起的人并不多,比如那些需要联姻的人,他们就等不起,不是吗?”
一时母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在微微摇晃的车厢中,霍去病默默地沉思着,虽然他刚刚说得那么轻松决绝,但那是说给母亲听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是很不确定的。因为他并不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说也说不清楚,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他能想象出祁连山里的河水夏天不生蚊子,但是想象不出自己的意中人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更关键的问题是:就算等得起,也不见得最后就会等到啊!
虽然无法对任何人言说,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祈祷老天眷顾自己,不要让自己太悲惨,到最后不得不无奈地跌到那个底线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