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宁所说的这个家世,首先要提到楚王,楚元王正是第一代楚王刘交的谥号。刘交是高祖刘邦的弟弟,性喜读书、多才多艺、文武双全,年轻时即跟随兄长南征北战,是高祖的得力助手和亲信。因此高祖登基后封刘交为楚王,这是有汉以来封的第一个同姓王,当时楚国辖三郡三十六县,也是汉初最强大的一个藩国。
刘交受封楚王后,偃武兴文,自己和儿子们都广读先秦典籍,特别是楚王一族对《诗经》的研究很深,自成一个学术派别,尤其受到世人称道。无奈到了第三代楚王刘戊,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其叔父刘富曾苦苦劝他不要参与叛乱,他却执意不听,终于因为“七国之乱”而兵败自杀。此后,楚王支系的所有成员都受到了牵累,休侯刘富先是被夺爵,后来又复封为红侯。刘富去世后,其长子刘登继承了爵位,不久也即去世,谥号红怀侯。刘登传于其子刘嘉,刘嘉早逝,传于其子刘章,刘章还只是个小孩子,没几年也早夭了,终因无嗣而国除。
这段家谱虽然听起来有些复杂,但霍去病从小出入宫廷,对其中的大体关系还是能够一目了然的。他只是感到颇为意外,因为他一直默认对方是平民出身,没想到居然会是刘姓宗室、侯门嫡女!昨晚自己考虑的是不去管什么门第出身,没想到人家并不是没有门第出身。
诧异之余他沉吟了起来,不过略一思之他就觉得宗室出身其实更好,“既是贵族,又不会有世家权贵的门派对立,这对你是好事不是坏事......只不过楚王家的人,不知道圣上会不会介意......但是七国之乱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们早就没有势力了,应该不至于太介意吧......”
想到这里他便说道:“原来你是楚元王的后人,当年楚元王的德行和学问都在宗亲中独树一帜,有此渊源,怪不得姑娘人品不凡。”
素宁却没有理会这几句恭维,而是神色有些凝重,“你想必知道,在过去三十年中,楚王这一支经历了太多风浪,可以说我们全家人一直都是心有余悸。我的父亲和兄长皆是早逝,侄子又不幸夭亡,我幸好是七岁就被送到这里,即使下山也只住在长安城的叔父家,才一直过得比较平静。”
霍去病想象着这一支宗室所经历的惊涛骇浪,也是觉得心中沉重,半晌问道:“那么令叔父是?”
“家叔父的名讳上辟下强。你可听说过?”
霍去病回想了一下,“约略听说过,听说是皇亲宗室当中,品行学问最好的一位,当今陛下也很爱重,只是一直辞官不仕。”
“是的,我叔父喜好读书修道,早已经绝意仕途。至于我,也可以算是已经志在山林吧!”
她看了对方一眼,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想必能够明白,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一座侯府、躲开了红尘纷扰,不希望又嫁回另一座侯府、又重回红尘纷扰!再说......再说我还要照看蒙馆,还想修习学问,故而现在议嫁未免过早。”
这番话说完,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婉拒了对方。没有想到对方却并未气馁,只是考虑了片刻,“我明白了,现在可能时机不合适,但是我可以等你。”
这句话说得颇为大方,听起来甚至有些感人,但其实霍去病是个非常理性的人,他这么说并非一时的感情冲动,而是昨夜早就盘算过了,也做好了对方不会一下子答应的准备,他想得很清楚:“她是十七岁了,所以随便她怎么说,反正她还能拖多久啊?肯定是拖不过我的,我只要先把位置占好了,就完全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果然,素宁觉得颇难回答,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却忽然笑了起来:“对了,你注意到了吗?我们两个说来说去,却似乎都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两个人若要谈婚论嫁,总得彼此有情才行,你我相识还不满一天,试问情从何生?”
“一见钟情,不可以吗?”
“一见钟情......”她似有所动,低着头慢慢自语,可还是接着追了一个问题,“那你可知,何者为情?”
这个题出得确实太刁了点儿,霍去病一下子还真想不好该如何回答,一时僵在了那里。
素宁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古字,“你看,这就是“情”字最早的写法,古圣造字,乃是象形会义,故而每个字,从字形上都可以看到它的含义。这个情字,由字形而论字义的话,乃是心中有一种东西在月光里发芽。”
她刚说到这里,就听对方忽然来了一句,“太对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抬头,只听霍去病说道:“这正是我刚才想说的话!我刚才就是想不好该怎么说。心中有样东西在月光里发芽,说得太对了!昨夜我一直睡不着,正是这种感觉。”
素宁无奈地一笑:“但是,我昨夜睡得很好。”
对方却相当自信地看着她,“不要着急,也许你今夜就睡不好了。”
素宁一时无言以对。见她终于辞穷,一丝笑意先从他的嘴角漾开,两个人终于相视而笑。
不一会儿后面的人赶了上来,到了离百峰林不远处的一处村镇,又雇了一个向导。
经过刚才那一笑之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倒是放松多了,慢慢地又能像昨天下午那样聊起来了,不知不觉之间,他们仍是走在了众人的前边,说了一会儿话,霍去病问道:“你的名字应该是师父给取的吧,应该不是你在宗正那里的名字吧?”
他的意思是,素宁身为宗室女,应该另外还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而且这个名字是必须一出生就在宗正那里报备的。但是素宁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问名”首先让人联想到婚姻(“问名”是缔结婚姻的“六礼”之一),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对,不过我更喜欢现在这个名字。”
霍去病看出来了,对方还是对自己很小心的,于是笑道:“对,现在这个名字没有红尘色彩,更适合你隐逸山林的生活。”
素宁点头默认,这时山道逐渐变窄,她抬头看见路边的崖壁上有一处石刻,好像是几个字,但是字形十分古朴奇特,微作蛇形,却认不出是什么字,“哎,这些字没见过,你认识吗?”
霍去病也定睛看了看,摇摇头说:“我也没见过。”
又行了好一阵子,翻过了一个山头,霍去病道;“不知他们离得多远了,我们停下等等吧。”
两个人在原地等了一阵子,向导和同伴们远远地赶了上来,子沂一看到他们俩就喊了起来,“你们走得也太快了,错过了路上的风景!”
素宁笑着说:“我们快是快,不过该看到的也都看到了,你说我们错过了什么?”
“有处摩崖石刻你们看到了吗?向导说那可是古蜀人的刻字。”
“石刻我们看到了呀,没想到竟有这个来历,向导说刻的是什么字?”
“向导哪里认得。我想这种问题要去问师父。”
“那你可有照着样子描下来?”
“可惜没有。当时急着追你们,不然真应该花点时间描一下,现在没有办法了!”子沂颇为后悔的样子。
“是啊。”素宁也颇为惋惜。
霍去病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却走了过来,随手捡起一根小树枝,开始在沙土地上一笔一笔的画了起来,不一会儿,七八个字呈现了出来,赫然正是刚才崖壁上的石刻字样。
众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子沂才赞叹道:“原来真的有人能过目不忘啊!今天真是开眼了。”
张骞也颇为惊讶地说道:“你竟然有如此本领?我一直都不知道......你怎么也没跟我提过?”
霍去病笑了笑,避重就轻地答道:“你好像也没有问过我吧。”
张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素宁,一切早已了然于心,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扬声说道:“不能总是你来打头啊,现在该我们走前头了!”说着一拉子沂,带着众人催马往前赶去。
素宁微微着急,看了霍去病一眼,马的牵绳毕竟在人家的手里,走快走慢她自己说了不算,对方则不动声色地提了点速度,不远不近地跟在众人后面,保持着看得见听不见的距离。
过了一会儿,素宁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悄悄地问道,“过目不忘,你这个本事别人知道的多吗?”
霍去病也悄悄地回答道:“连我母亲都不知道,就是圣上知道一点。”
“连你母亲都不知道?”
“是啊,我娘觉得我还没有她聪明呢。”
“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不让别人知道你有多聪明,对自己比较安全。”
“那圣上怎么知道的?”
“因为圣上也很聪明。”
“那你今天为何又要显露呢?”这个问题出口的那一瞬间,素宁心里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她马上就后悔自己为何要多此一问。
果然对方的回答是:“我怕你睡得太安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