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惦记着再上南山,所以当再一次见到张骞时,还没有说上几句,他就忍不住把话题转到了屯蒙草堂上面,却听得张骞说道:“我马上就要去蜀郡了,走之前很想再去一趟屯蒙草堂,一来要奉还上次借阅的古籍,二来还想请教一些关于量地测绘的问题,也不知道他们门里是否有这个学问?”
“量地测绘?”霍去病微微有点惊讶。
“对啊,”张骞答道,“你应该知道我这趟为何要去蜀郡吧?”
霍去病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原来当初张骞在西域的大夏国时,有一次在当地的集市上,竟然看到了蜀地出产的竹仗和布匹!他自然是十分惊讶,经过打听,得知这东西是从蜀地先贩到身毒国(今印度),又从身毒国辗转贩到西域的,而这个身毒国,应该就在大汉的西南方向,也许离蜀地并不是太远。张骞回国后提起这事,圣上对此大感兴趣,他的想法是:“如果能打通到身毒国的道路,再经由身毒国去往大夏以及其他西域国家,不就可以避开匈奴控制的区域了吗?”
于是,圣上决意派遣张骞去寻找经由蜀地去往身毒国的道路,此事已经酝酿了一些日子,最近即将成行了。既然是探索道路,自然用得着量地测绘之术,此刻提起此节,霍去病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在蒙馆里看到的那些字,不由得轻轻地念出了声,“偃矩以望高,卧矩以知远......”
“你说什么?”张骞没听明白。
“我是说,他们一定懂得量地测绘之术。”霍去病道:“一起去吧!这个我也感兴趣,行军打仗应该也用得到。咱们本月初九那天上山如何?”
“为何要在初九那天呢?”
因为霍去病记得很清楚,每月初九是素宁上山见师父的日子,可是这件心事他不能说出来,只好赶紧换了个话题。
初九那天,两个人清晨就动身了。此时已经是霜降节气,山中更比平原上冷了三分,一路上只见万木萧疏,待得赶到草堂时,已经是午后时分。霍去病一眼看到那个两个月来萦绕于心的身影,顿时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不自禁地有点紧张起来。
相见之后,张骞奉还古籍,一边道谢,一边又说明了另外那件来意。没想到吕老先生一听到“量地测绘”这四个字,就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巧啊?我这个徒儿刚刚做了这个东西,你们快来看看!”
听师父这么说,素宁回身端出来一个木头和竹子做的模型,两位客人仔细看去,只见这个模型有两尺见方,左侧有一列山,山上标有一个白点,右侧则立着一个人形,人前立有四根标杆,底盘上面在以上物事之间画有数根连线,还标着数字和公式。
素宁指着模型说:“量地测绘的方法,即所谓因木测高、因木测远,也并不是多么复杂,我给两位讲解一下吧。”
因为有了这个模型,所以道理就很好讲了,张骞还在思索,霍去病已然听懂,他看着素宁问道:“你怎么想起做这个教具来的?是专为我们做的吗?”
这眼光有点烫人,素宁不敢回视,只看着张骞答道:“上次听您说到过绘制地图,我前几天忽然想到,若是只听商队述说,道路里程必然误差很大,而山势高低就更难以掌握了。其实测绘所需的工具很简单,主要就是几根标杆,或许可以安排商队学会这些方法,随身携带工具,随时测量记录,回来之后,再根据公式计算整理即可。”
此时张骞也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甚是高兴,一边连声道谢,一边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的?”
“我也没想到二位今天会再来,这个模型也是刚刚做好,本想托人捎给您的。”
张骞闻言,又是连声感谢。素宁回答得还算镇静,其实她的心里是怦怦直跳的,她费了这么多功夫做这个东西,显然不可能是为了张骞,难道她会在张骞走后反复地回想,然后发现他们应该改进地图的测绘方法吗?恐怕不会这么上心吧!能让她如此回想的,还不是那个要看地图的人吗?但是她本来只是打算悄悄地帮个忙,没想到他们居然再次来了,自己居然要当面来交待此事,所以真是心中乱跳,唯恐自己露出了破绽。
好容易交待完了,她暗暗地松了口气,看看窗外,这个季节昼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请两位宽坐,我去安排一下晚饭。”
吕老先生和张骞开始谈话,霍去病却几乎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坐在那里,耳中总在听着那个进进出出的脚步。好容易用过了饭,眼看着素宁整过杯盘,换过茶水,轻轻地坐在了自己师父的身侧,他的这颗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此时正听张骞说道:“当今之世,我们华夏面临着绝大的外患,如果仍然效法三代的封建制度,匈奴之祸就无法解决,华夏谈何存续?所以,当今陛下集权中央,我以为是大智慧之举,只有这样,才能以举国之力来解决匈奴外患。”
吕老先生点头,张骞又说:“既然您也认同陛下的举措,以您的大才,为何又隐居于此、绝不出山呢?”
吕老先生说道:“世间最难把握的就是度,没有什么东西是好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好的,只看度是否合适,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过则为灾。集权并非不可以,然而难在持衡中正,当今陛下外儒而内法,长此以往必将过度,后世效法抑或变本加厉,华夏道统便有不传的风险。所以说,还是需要有人遁世无闷,专心把祖宗的这些东西传下去,不要让后世再找不着了。”
张骞忍不住问道:“据老夫子看,究竟何谓华夏道统?”
吕老先生回答,“自三皇五帝以来,一直传承的性命之学、圣贤之教,或者说内圣外王之道,是谓华夏道统。”
霍去病也忍不住插话问道:“集权过度就会使道统不传?为什么这么讲?”
吕老先生答道:“若要集权,则必须统一思想,比如当今陛下即提出独尊儒术......”
霍去病心中一动,立刻问道:“独尊儒术又怎么了?难道儒家不是道统,只有黄老之学才是道统吗?”
吕老先生笑着看了看眼前这个问题犀利的年轻人,从容地回答道:“儒家和道家都是华夏道统。孔子讲尽性立命、克己复礼,黄老讲以德证道、返朴归真,表面说法虽有不同,最高境界实无差别。只是,当今陛下所尊的这个‘儒’,其实已经偷梁换柱,哪里还是孔子的真意?你们读《论语》和《天人三策》,难道自己比较不出来吗?”
吕老先生口中的《天人三策》,乃是汉儒代表董仲舒的大作,与当今陛下专制皇权的思想甚为相合,在座诸人自然都是读过的。此刻见众人默然点头,吕老先生叹道:“所以,当今皇权所谓的尊儒,只是为了一网打尽啊!”
见众人不解‘一网打尽’的意思,吕老先生解释道:“上古之时,无论伏羲女娲,还是黄帝尧舜,圣人就是天子,道统在最高处。后来到了周公之时,圣人已不是天子而是诸侯,至于天子呢,家天下的私念一动,即已经迷失了本心。”
听到这里,霍去病和张骞都是肃然点头,只听吕老先生继续说道:“到了孔子之时,圣人已经是公卿大夫,上面一层的诸侯,也已然被一己一姓的贪欲所腐蚀。再到当今之世,连公卿这一层的也都已经失道,道统就在更低处了,传承道统的只能是士人。你们可曾想过张良为何要激流勇退?因为他深知,若继续处于公卿之位,则必将失道啊!世运大势如此,个人只能顺应啊!”
这是霍去病第二次听张良的同门后人谈起他,只觉得自己对这位前贤又增加了几许理解和敬意。而且在这屯蒙草堂里,他时常有这样一种感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人家那个境界在自己的境界之上!自己在现实中的目标是做个优秀的兵家,而华夏兵家自古不离道统,自己的所作所为真的都能合道吗?”
这时只听吕老先生接着说道:“所以,尊儒也罢、或者换个说法也罢,就是为了诱使士人入仕,而一旦入仕即可能被上层同化,也就失道了。”
由天子而诸侯、由诸侯而公卿、由公卿而大夫、由大夫而士人,耳听着华夏道统从高处一级一级地不断跌落,众人的心里都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凛然之意。过了一会儿,霍去病问道:“那么再往后呢?士人会不会也全都失道了?那时候华夏道统又会怎样呢?”
张骞叹了口气,“倘若华夏道统果然不传,这也是天数使然。”
霍去病却说道:“国运这件事,确实很难说。好在天道轮回,真到了那时候,也许又会有圣王出世了,我总相信天佑华夏,华夏道统不会不传,只是不知道会传到谁那里。”
吕老先生回答道:“总之,越往后,道越在低处,规律大概如此,但是过程将很漫长。你说的那种情况,可能是发生在千年之后了,我们是看不到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可能有道的就是最普通的百姓、是渔樵农夫......又或者,到时候男人都失了道,反而是女人能有道。”
听到这里,大家看了看素宁,又不由得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