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对于受降时可能出现的异常情况,霍去病心里是有一定的预案的,但是情况是以这种形式爆发出来,那仍然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不过,瞬间判断战场形势,当机立断做出选择,这方面他的能力确实是无人能及,就在这片刻之间,他已经精算过了自己所需要冒的风险,风险并不是没有,然而还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所以他做出了这个决定。当然也必须说,他可以接受的风险,肯定是远远地超过了其他人的范围。
须臾,他发令已毕,转向自己的亲兵队,冷静地点出了四个人名。四名勇士应声而出,其中有一个是旗手,还有一个通匈奴语,这几个人不但机敏勇悍,而且互相之间早已非常熟悉,所以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之后,大家已经清楚了各自的任务。随即霍去病一催战马,这五骑便一起向着浑邪王旗方向驰去。远远看去,只见这五骑两前三后,径直地穿过汉匈阵营之间的宽阔空地,他们的身后扬起了滚滚黄尘。
在他们的后面,汉军已经全军上马,依然保持着扇面队形,速度并不快,然而却坚定地向前推进着,全军张弩以待。
此时此刻,浑邪王紧盯着对面疾驰过来的五骑,眼睛都不敢稍眨一下,瞬时之间,已经有千百个念头在他的心中转过!各种七嘴八舌的声音,统统在他的耳边回响着,可是他一句也无法听清。
“霍去病!中间那个是不是霍去病?”
“应该是他!快放箭!射死他!”
“放箭啊!报仇雪恨!”
“真是他吗?看不清楚!也许就是个传话的,射死有什么用!”
“汉军上马了!他们张弩了!瞄着我们呢!不要放箭......千万不要放!不然他们会冲锋的!”
此刻听到“冲锋”两个字,浑邪王不禁哆嗦了一下,前两战的情景猛然间翻回到眼前,那真是永生的噩梦,他是绝对不能再置身于那柄旋刀之下了!
近了,更近了!浑邪王终于看清了霍去病的面容,竟然真的就是他本人!但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了,自己已经置身于汉军强弩的射程之内!此刻只要对方身边的令旗一倒,自己马上就会万箭穿心!更不要说汉军随后的旋刀冲锋了。
霍去病疾若闪电,完全没有减速,直接冲到浑邪王面前数步之处,才猛地将马勒住。他胯下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响亮的一声长嘶,浑邪王不由得浑身一抖。他左右两侧的卫士刚刚提马上前半步,被霍去病冷电一般的目光一扫,又退了回去,因为这一瞬间他们已经看得清楚,对方箭已在弦、弦已张满,箭头正对准了浑邪王的胸口!
而且霍去病带来的另外四个人,此刻也全都是张弓满弦,箭头直直地对着浑邪王,总而言之,浑邪王已完全在他们的控制之下!此刻其他的匈奴人不是不可以向霍去病放箭、也不是不可以冲上去对他挥刀,但他们只要有所异动,他们大王的这条命总之是保不住的。
浑邪王只觉得心如乱麻,既本能地想要反抗,又本能地止住了手下的动作,一时之间他的周围一片安静。
“浑邪王,”霍去病开口了,声音并不太高,语调沉稳,却又带着巨大的威压,“你若是真降,立刻勒令你的部属下马坐在地上,休屠王那边交给我来料理。你想清楚,降才是你目前唯一的出路!你听好,我的规则是,不下马者斩!”
浑邪王攥着自己的刀,却感到它是那样的沉重,根本就无法提得起来。他想要看向对方,可是与对方的眼神刚刚一碰就是一个哆嗦,就如被最锐利的刀尖刺伤了一般,只能立刻把眼睛避开。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冷汗淋漓,在这一瞬间,他的心中只有绝望,“对面这个人真的就是天狼!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惩罚大匈奴的......”
听罢翻译的传话,浑邪王终于一横心,放弃了最后的摇摆。他在马上对霍去病行了一礼,强撑着向部众发出了下马的口令,随后自己先下了马,原地坐下,心里默念着“罢了吧.....反正一直也说要降的......”很快,他身边的下属都已尽数下马,原地坐了下来。
浑邪王坐下之后,霍去病松回了弓弦,不再箭指对方,算是给对方留了面子。至于他带来的那四个亲兵,仍然是张弓满弦,四个人分别面向四个方向,左右扫瞄着,严密监控着周边这一圈人......
片刻之后,从近处到远处,所有的浑邪王部众已经成片成片地下马坐在了地上。这时候,接到旗语的赵破奴带着一队汉军驰了过来,接管了浑邪王身边的这些人。大局已定,霍去病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翻身下马,面带微笑,对着地上的浑邪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浑邪王慌忙立起身来,左右汉军早已牵过马来,待他骑上,霍去病便毫不失礼地“陪同”他前往汉军营地去了。
与此同时,高不识和仆多根据旗语,立刻左右包抄围合休屠王部,并分兵追赶已经逃散的人众,“不下马者斩!”的匈奴语喊叫声,一时回响在草原和山岗之间。
在汉军的强势镇压之下,大部分休屠王部众选择了下马归降,因顽抗到底拒不下马而被斩杀的,最后共计八千余人。而浑邪王这边的部众,眼看着休屠王那边被迅速包抄,汉军的弩箭密如雨点,无不是心胆俱裂,暗自庆幸自己的大王没有决意反抗。
这次受降,算得上是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当浑邪王在受降台上单膝跪地,将降书和自己的佩刀呈递给霍去病的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的全身宛若没了力气。他退至一旁,闭目而立,在整个受降仪式中,他始终回避着对方的眼睛,对面这个人到底是人是神,他不敢再去看,也不愿再去想......然而尽管闭着眼,他也摆脱不开已经烙在脑海中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的光芒锐利冷冽,正似浩瀚夜空中最明亮的那颗恒星:天狼!
受降仪式终于结束了,李息在后面分派降众、调拨物资,忙得不可开交,但还是抽空过来找到霍去病,“骠骑将军,你看是不是还该设宴招待一下浑邪王?毕竟人家远来是客嘛,咱们华夏礼仪之邦,还是应该讲究一下的。”
霍去病仔细一想,不由得连连点头,这确实是题中应有之义,“你说得有道理,兵戈已息,是该怀柔一下了,‘师’卦从对面看就是‘比’卦嘛!”
李息一听也笑了起来,“对对对,用完师卦,我们再用用比卦才算周全无缺!”
他们所说的师卦与比卦,意思是这样的:在易经六十四卦中,师卦是讲用兵打仗的,而师卦站到对面看就成了比卦,“比”是“比附”的意思,所讲的正是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亲比之道,也就是如何以德服人、协和万邦。所以说,“师”与“比”这一对覆卦,阐明了用兵打仗与协和万邦的对立统一关系——在华夏道统中,这属于最基本的道理了,身为华夏兵家,这些道理都是烙刻在心里的,否则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受降事宜中,是万万做不到随机应变而不逾矩的。
宴会就安排在当天晚上了。李息官居大行令,本身就是负责礼宾的官员,他安排起这种场面来自然是头头是道,霍去病也大力配合、把酒言欢,完全给足了匈奴人面子。浑邪王本来见了霍去病就要腿肚子转筋的,没想到对方竟会对自己如此礼貌周到、热情招待,三杯酒下肚,他的恐惧之情去了一半,对方又告诉他,他的太子不是春天那一战被俘虏了吗?人没事,现在就好好地待在长安,很快他们就可以父子团聚了,天子的封赏也是一定会兑现的。所以此刻的浑邪王,不免又是心中大喜、受宠若惊,再看向对方时,那种又害怕又崇拜的眼神,简直就是难描难画了。
其实不光浑邪王如此,筵宴上的其他匈奴小王,表现大抵也都如此,匈奴是个崇尚强权的民族,对于把他们打服了的人,他们就是这么个表现。霍去病从未跟匈奴上层贵族如此直接地接触过,这一回也是感慨良多,怎么说呢,作为个人,单个匈奴人并不是没有人性,但是作为一个整体,他们的精神世界肯定是高度不够的。这就难怪华夏人看匈奴人时,俯视感会非常的强烈了,否则也不至于有“蛮夷”之类的说法了。他不由得想起了去年在南山的草堂夜谈,暗自在心中感叹,“吕老先生他们说得对,这确实是个只懂小道理而不懂大道理的族群......”
通匈奴语的赵破奴,在这种场合自然是格外吃香,他不需要翻译,就跟旁边一个匈奴小王聊了起来。这个小王名叫复陆支,原是休屠王的手下,今天他没有参与哗变、而是主动下马归降的,一份封赏肯定是跑不掉的了,正是喜不自胜的时候。
赵破奴跟复陆支聊了一会儿之后,看看气氛合适,就抛出了他一直萦绕于心的那个问题,“哎,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一直想问问你们......”
复陆之赶紧恭恭敬敬地应道:“您尽管问。”
赵破奴打着哈哈说道:“呃,也不是大事,我就是想不通夏季那一战你们到底跑到哪里去了?让我们翻遍了祁连山都没有找到。”
用匈奴语问完这句话后,他迅速地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因为他相当了解他的主将,果不其然,只见正在与浑邪王谈笑风生的霍去病,立刻就微微地向这边侧过了头来,显然是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只听复陆支尴尬地回答道:“哦,我们的主力当时是在皋兰山里......”
赵破奴迅速地把这句话翻译成汉语,他此刻的惊讶之情与霍去病是同样的:皋兰山,那就是河西走廊的北山了,怪不得翻遍了祁连山也找不到他们,他们竟然不在祁连山里!
霍去病立刻明白了过来,休屠王为什么要这么做?第一是他怕待在祁连山里被自己找到,第二他有实在不行就向漠北逃窜的打算!可见这个休屠王的心思确实是十分狡诈,而自己却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只能在祁连山里。想想看吧,自己还曾专门到鱳得去阅兵,还曾专门到皋兰山下去祭奠了一次亡灵,当时离他们的藏身之地可以说是近在咫尺,却没有想到要派人进山去搜索一下,自己这“想当然”三个字真是误事不小啊!
虽说在一般人看来,他大可不必苛责自己,今天河西匈奴举国来降,这个结局是想当理想的,休屠王当时躲在哪里只是个细节问题,并没有影响大局。只不过作为兵家,霍去病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他总是极其关注那些细节的,因为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这些细节。
筵宴顺利结束,此后的路程,匈奴部众就是在汉军的武装押送之下走完的了,再没有出过什么乱子。至于浑邪王,则被霍去病派人直接送往长安,当然到了长安之后,汉家天子还是很给面子的,封他为漯阴侯,食邑一万户。
十万匈奴部众入境之后,汉廷不惜巨资,征发二万乘马车,将他们送往安置地点,他们被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这五个郡外的边境上游牧,号称五属国。不难看出,五属国是一字排开地摆在大汉北境的,这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自己的战略纵深,汉廷能够很容易地控制他们,与河西走廊完全是两个感觉。
随后,汉廷在浑邪王和休屠王的故地设立了酒泉郡和武威郡,后来又析出了张掖郡和敦煌郡,统称为河西四郡,驻兵屯垦,移民实边,自此河西之地归于大汉版图。一个武威,一个酒泉,单从这些名字上面,也不难体会出汉家人对于霍去病的自豪之情,似乎他们一直在对后世骄傲地宣告着:“看看!我们汉家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儿郎!”
而匈奴人那首悲切的民歌,则更是表达得非常直接了,“失我祁连山,使我牲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