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天子所说,霍去病两个多月没有进宫来,今天既然进来了,自然是还要去后面给皇后请安的。
未央宫里,舅甥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路上遇到的宫人躬身避道,但又忍不住悄悄地觑目偷看。不管男人们对这外戚出身的舅甥两个有什么复杂的看法,女人们还是要单纯很多,迷恋外表的她们,是无法不注意到这样的美男子的。
大将军卫青今年三十岁,他的相貌与气质都与自己的胞姐、当今的皇后很接近,是非常的清秀与谦和,然而这个清秀谦和的面庞,却与其颀长挺拔的身姿以及那身英武的戎装构成了一种效果奇特的对比,越发令人的眼光不能不胶着在他的脸上。
不过,女人们早已经悄然分成了两派,年长一点的还是更喜欢多看大将军几眼,而待字闺中的少女们,则有很多对年轻的霍去病念念不忘。长安城中贵戚公子无数,作为其中最耀眼的那一个,他那种英姿勃勃、神采飞扬、自信而又无所谓的态度,轻易地令很多年轻的芳心怦然而动。
皇后卫子夫的宫中,此刻也是花团锦簇,卫氏姊妹都在。老远就听到了皇后的二姐卫少儿嘻嘻哈哈的笑声。霍去病听到母亲的声音,心里不由得暗自好笑,自己的这个母亲啊,真的是太能演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知道她在演呢?
在众人的眼光中,卫少儿是个令人轻松的人物。她永远都是毫无心机地嘻嘻哈哈,别人碍于贵妇身份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在她那里都是百无禁忌;她也永远都是打扮得桃红柳绿的,恨不能要跟自己丈夫最年轻的侍妾看齐。
当年卫少儿嫁给陈掌时,并没有把儿子一起带进陈府,不过霍去病并没有责怪母亲,在他的心目中,母亲尽全力把她自己过好,无论遇到什么难关,遭到什么非议,都是嘻嘻哈哈地面对,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帮助了。
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记忆,就与母亲有关:那时的他走路还不稳当,两手抱着一个蒲垫,跌跌撞撞地跟在母亲身后转悠……那个蒲垫,是母亲给他喂奶时惯常坐的,他边走边爬地紧跟着母亲,是在等母亲什么时候有空给他喂奶。
而母亲呢,则在忙着梳头妆饰,因为作为平阳府里的舞伎,夜宴时她要在旁边侍奉。好容易梳妆完毕,她连忙盘腿坐到那个蒲垫上,把儿子拉到怀里,让他饱饱地吸吮一顿甘甜的母乳。然后她把沉沉睡去的小家伙放在一边,自己则匆匆离去,因为贵人们的夜宴就要开场,她上场的时间就要到了。
当有一次霍去病跟母亲谈起这段记忆时,卫少儿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居然还记得那个蒲垫?路还走不稳?你刚刚一岁就走得很稳了。”
“那这就是一岁之前的事情呗。”
“不可能!不到一岁怎么可能记事呢?”卫少儿一口否认。当儿子的只好苦笑,从小到大,母亲从来就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到底有多聪明。他自从出生就没有怎么哭过,当初在平阳府时,有些仆妇还说:“这个孩子恐怕是个傻子吧?哭都不会哭!”聪明如自己,襁褓时期还会被人当成傻子,霍去病对某些人的眼光,确实也有种不得不服的感觉。
这时候皇后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去病,你好长时间没有进宫了,表弟表妹们都说想你了呢。”临近的一个宫女,听到皇后这话,连忙蹲了一下身,好像是要去叫皇子和公主们过来,然而她随即看到,皇后不为人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便赶紧又站稳了身子。
皇后看着这个长大成人的外甥,不由得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往事。
那时的卫皇后还是卫夫人,正怀着第一个孩子,有一天卫少儿进宫来看望妹妹,把自己不到三岁的儿子也带上了。不想姐妹俩刚说了一会儿话,便听得圣上就要过来了,卫夫人只好赶紧把她们母子安排到偏殿,因为这孩子素来不哭不闹,也就没人担心他会吵到圣上。
刘彻那天有些感冒,头痛身重,一进寝殿就直接躺了下来。满宫里静悄悄的,没人敢出一点声音,没想到就在此时,偏殿里的小人儿却突然大哭了起来。这孩子平时不哭,可谁知道真哭起来声音却响得出奇,眼见圣上被惊得一坐而起,大家全都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圣上静下来听了听,不怒反笑,“吓出一身汗来,身上倒一下子轻松了!谁家的孩子,抱来朕看看!”等见到了这个长得特别可爱的小男孩,再看看身旁爱妃的大肚子,他不由得更是高兴,干脆给这孩子赐名“去病”。
虽然那一次卫夫人生的是个公主,但是作为第一个孩子,已经足够让刘彻喜极欲狂,对她的恩宠日日加增。过了两年,她再次怀孕,那时候已经嫁给陈掌的二姐卫少儿,还是经常入宫探望,五岁的小去病也还是时常跟着,到了宫里大人们叙话,他就不声不响地自己转悠着玩,一点也不用人费心。
有一次刘彻来看望卫夫人,小去病在附近静悄悄地一个人玩,谁也没有留意他。帝妃二人闲话,不知怎么地说起了天上的星宿,卫夫人说道:“人都说天上有二十八个星君,臣妾觉得真是复杂。”
刘彻则说道:“并不复杂,二十八星宿是按方位分的,东北西南各七星,用四句诗来说就好记了。”说着便慢声念道:“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
听到这里,卫夫人不由得娇笑道:“陛下还说不复杂呢!这么长,又这么拗口,就算教给臣妾,臣妾也不可能记得住呀。”
刘彻也宠溺地笑道:“当然不是要你记住,你在孕中,千万不要费脑子。”两人说着就换了别的话题。
过了十来天,还是在同一座宫里,刘彻静悄悄地走进前院,一眼看到虎头虎脑的小霍去病,正蹲在一株桂花树旁边,一边摆弄着什么东西,一边嘴里还在念念有词。随从的太监看得清楚,这孩子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小锯刀!而且正在一下一下地锯着那株名贵的古树!不由得就要上前制止,却被圣上一摆手止住了。
因为刘彻听出了这小孩正在念叨的是什么,“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
过耳不忘!刘彻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暗自点头。此时卫夫人赶出来接驾,刚要低下身去,刘彻却一把搂住了她,突然地说道:“你一定要给朕生个儿子!”
卫夫人不由得仰起脸来,对方爱抚着她的肩膀,“你记好了,这事就靠你了!”
“陛下怎么这么说?后宫又不是只有臣妾一个……”
刘彻则眼睛看着小霍去病,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我发现你们卫家的女人,生出的儿子都很不错,你看卫青,还有去病!总之你可给朕记住了,这样的儿子朕也想要一个!嗯?就像去病这样的!”
遗憾的是,卫夫人这次生下的又是公主,刘彻失望之余,更加盼望了,恩宠也是有增无减。在连生三女之后,卫夫人终于生下了皇长子刘据,刘彻立刻立她为皇后,同时大赦天下,这一年他是二十八岁,而她二十七岁。
从过耳不忘那一次开始,刘彻就经常把小霍去病叫进宫中,亲自调教,引为乐事。那时候这孩子最喜欢的玩具是一把小锯刀,按说这东西在宫中是绝对不能拿的,何况还是在至尊的身边,可是刘彻却对他十分纵容,不但不准别人夺下他这件玩具,还任由他研究各种木材的质地软硬,当然,也因此祸害了未央宫中的不少树木乃至器物。
对少时的霍去病来说,他有两个自幼崇拜的男人,一个是他的舅父卫青,另一个就是他的这位天子姨父了,小时候的他,有意无意地总是在模仿这两个男人。而对刘彻来说,很多年里霍去病都只是个小孩子,所谓调教,除了指导一下他该看什么书,其实并不可能真正地与他谈论什么。然而,得天下英才而欣赏之、引导之、提携之,自古以来都是身居高位者的一大乐事,何况霍去病还是他的一个姻亲晚辈,他作为大家长,心里对其有着一份亲近的感情。
后来霍去病能够在十六七岁就出任校尉,即便他的舅父是大将军,如果没有天子的授意和支持,这件事也是不可能做到的,这充分体现了天子对他的了解和信任。而他立功后被封为冠军侯,尽管封侯本身是按照制度来的,但是“冠军”这两个字还是很特殊的,这两个字充分地体现了天子对他的厚爱和期待。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天子的厚爱也不尽然是一件好事,也给霍去病招来了不少嫉恨。当初破格让他当校尉的时候,说闲话的人就不少——这明显就是外戚暴发户的裙带幸进嘛,当然会被真正的世家名门所不齿了。等到立了功,你说天子取个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又要用个“冠军”,勇冠三军,这等于是打了所有其他人的脸啊,别的人能服气吗?
霍去病虽然傲气,本心上并不在乎这些,但是他也很聪明,知道犯不着无缘无故地招人恨,所以选择了在军营里匿迹一段时间。至于刘彻,他不仅是不在乎这些的,而且就是故意这么做的,当他说出“冠军”这两字的时候,不但带着一丝自鸣得意,而且还带着一层敲打其他人的意思:“你们那么多世家子弟,整天说朕不公平、说朕任人唯亲,你们看看朕调教的人到底厉不厉害?你们说朕没给你们机会,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这种仗换了你们能打得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