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霍去病来说,即使抛去亲戚关系,他仍然认为刘据是个合适的皇储。首先,刘据是嫡长子,名正言顺;其次,刘据虽然不算多么优秀,但也绝对不笨不弱,反正陛下您也没有生出更优秀的儿子来嘛;第三也是最关键的,刘据生性仁厚宽柔,正适合放在他父皇这种雄图武略的帝皇之后。所以就目前的四位皇子来看,无论是择嫡、择长、还是择贤,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是如果皇帝自己不能公正客观地看待几个儿子,这件事就真的难说了。其实大家都知道,皇帝肯定会把太子和其他皇子放在一起比较,这是无可避免的,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比较中,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公平,很多事情完全取决于皇帝的一念之间,如果再有小人推波助澜呢?
霍去病不由得联想到自己去年在宫中的所见所闻,其实当时就已经能感觉得到,明显是有人在暗中力推三皇子和四皇子,明显是有人在暗中有所图谋!只是当时舅父和自己都在紧张地准备用兵漠北,谁都分不出精力来料理这些事情,问题是,人家小人是不会管这些的,人家可不会说“考虑到你是为国出征,我也不能太无底线”,相反,他们偏偏就会趁这个时机从暗处下手的!要不然怎么会被叫作小人呢。
不知不觉地到了今天,恐怕事态是演变得有些严重了。太子是柔了一点儿,但如果被放大成没有出息,圣上对储君的信心难免不被动摇——子不类父?这个想法恐怕他早就有了,只不过今天当众说出来了而已。
此刻的柏梁台上,所有人都在品味着天子刚才这句话,不知到底算不算是一个表态。刘彻扫视着众人,心中很清楚臣工们在琢磨什么,他刚才的话确实不是随便说的,如果大家领会得不够明白的话,他还打算表达得更清楚一些。
恰好此时面水临风,他也多少带了点奇思妙想,于是忽然说道:“值此良辰胜景,我们君臣联句,来作一首七言诗如何?”
众人一听这话,都有些反应不过来,七言联句?这还真是闻所未闻。中国在秦汉以前的诗,是以典雅的四言为主,五言七言的句式不是没有,但全诗则很少见;到了如今,虽然已经有了一些纯五言的诗歌,但多是属于民间歌谣(即后世称为汉乐府的那一类),文人学者基本上没人作诗,至于作七言诗的更是绝无仅有,而君臣联句作七言诗,就更是闻所未闻的一种玩法了。
不过刘彻本来就是个不拘一格之人,他要做什么事,才不在乎有没有人做过呢!也许越是没人做过的事,他才越是要做。
于是,他在众臣工的目光注视中,徐徐起身踱步,良久之后缓缓吟道:“日月星辰和四时”。
这句话气势恢宏、气派正大,一望可知帝王之象,众人听了当然都是点头称善。刘彻吟完,目视梁王,梁王不敢怠慢,稍一思忖,恭恭敬敬地张口接道:“骖驾驷马从梁来”。这七个字也规规矩矩,是来朝觐天子的诸侯王本色,刘彻听了,自然是客气地微笑夸赞了几句。
天子先起头,然后是诸侯王,按身份顺序再往下,就该是三公这一级别了。在场的群臣中,位列三公这一级的一共是四个人,大司马大将军卫青,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丞相李蔡,御史大夫张汤。
本来霍去病并没有多想,他觉得下一个轮到的肯定是舅父,舅父吟完之后,应该接着来一个文臣的代表,那就是丞相李蔡,丞相之后应该是自己,自己之后就该是御史大夫张汤了。所以当他看到陛下目视着自己,示意由自己来接下一句的时候,真的是大出意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刚刚还在低声议论的群臣们,此刻也是忽然间肃静了下来,人人心中的诧异之情都是一样的,只是谁都不能显露出来而已。刹那之间,柏梁台上鸦雀无声,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张力充斥在君臣之间。
“大司马骠骑将军,”刘彻发话了,语气轻松中带着威严,“你不会想不出词吧?朕看过你修改的祭天文告,文采明明不错嘛!”
霍去病知道自己已经是躲无可躲,也只好把心一横,略略忖度了一下今天的局面,开口接了一句,“郡国士马羽林材”。
刘彻听了一笑,“郡国士马羽林材?大司马给解释一下吧。”
霍去病这句诗看似简单,其实背后自有相当的政治和军事含义。郡国,是指当时的地方行政区域,郡直属朝廷,类似于现代的省,国则是诸侯王的封地。汉初曾经有过国大于郡的局面,这也是最终酿成“七国之乱”的祸根之一,比如今日梁王的祖父刘武,封地最大时曾有四十余城,出入排场胜似天子,真可谓叱咤一时,先帝也拿他没有办法。
而先帝平定“七国之乱”以后,开始实行“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政策,到当今圣上更是颁行了推恩令,让诸侯王把封地拆开传给多个儿子,在皆大欢喜的表面之下,已经不动声色地彻底解决了王国太大的这个问题。以梁王为例,当日的梁国已经拆分为五个小国,如今的梁王封地仅有十城。所以现在,郡和王国已经是完全同级的行政单位。
所以霍去病提到“郡国”二字,既是见到了梁王有感而发,也是顺便拍了拍天子的马屁。现在天子让他当众解释,今日梁王在场,他自然不会把这层意思明说出来,其实也不用他明说,在场的各位都是心知肚明。
至于“士马”,自然是指武士和战马,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既然“郡国”不便解释,“士马”又不用解释,霍去病只能重点解释“羽林材”了,“陛下,臣这一句的意思是天下兵马精良。羽,乃是指箭矢末端的羽毛,羽林,是指箭多而密。漠北之战车悬阵中,那个场面真正就是羽如林、箭如雨!材者,勇士也,羽林材是指我威武汉军不仅是用军刀、更是用阵和箭来克敌,这也是汉军骑兵制胜的关键。”
而随着他的讲述,刘彻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广袤无垠的漠北草原,看到了车悬阵里武刚车中射出的成排的密箭,听到了旋刀队列中的弩兵瞄准军旗前方二十丈放箭时,那一声整齐划一的响亮弦声。
刘彻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点头笑道:“很好,大司马骠骑将军这是在自述己职。漠北虽然大胜,匈奴仍未降服,国家仍是用兵之时。那么,下面诸卿也就都依此例,各述己事、各言己责吧!”
他说罢便看向丞相李蔡。后者连忙站起身来,既然陛下是让大家“自述己事,自言己责”,那显然不能随便乱接句,自己必须扣着丞相的职责来说话。
只见李蔡略一思忖,接了一句道:“总领天下诚难治”。
这句话说的确乎是丞相之责,刘彻听罢点头,“不错。”接着看向大将军卫青,“下面该大将军了。”
此时众人的目光全落到了卫青身上,霍去病也紧盯着舅父,同时在紧张地思考着,“陛下为何要如此安排顺序?这绝对是故意的!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呢?而且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征战的内容,现在舅父又该从哪个角度来‘述己事,言己责’呢?”
卫青平静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神色的波动,仍然是端正恭谨地起身,深邃的目光越过台下碧波荡漾的昆明池水,似乎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一片雅静中,众人只听得他接句道:“和抚四夷不易哉”。
霍去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因为舅父这句话接得非常有高度,也非常的巧妙!既没有再提对匈战争,又提到了天下还远远没有大一统,既点明了“四夷”的问题主要是政治“和抚”,而一个“不易”又隐含了战场和军事。
刘彻听完了,并没有马上表态,似乎是慢慢地品了品滋味,才微笑着点点头,把目光转到了御史大夫张汤的身上。
经过了这一小会儿功夫,张汤已经有所准备,见轮到了自己这里,便不慌不忙地起身接句道:“刀笔之吏臣执之”。
刘彻听了这句诗不禁一笑,因为这七个字正是张汤的风格,够酷够狠。御史大夫乃是监察执法之官,而张汤素以执法严峻深刻著称,常被时人骂作“刀笔之吏”——刀是改削简牍的工具,这是说张汤深谙法律规则,文笔犀利,操纵案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今日张汤在御前“自述己职”之时,干脆豁出去以“刀笔之吏”自称,这股子倔强狠绝的劲头,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反正刘彻是非常欣赏的。
此时三公已经联过了句,下面该轮到九卿了。太常便先起身接句“撞钟伐鼓声中诗”,宗正又连忙接句“宗室广大日益滋”,然后卫尉接句“周卫交戟禁不时”,然后轮到郎中令李敢,他接的是“总领从官柏梁台”。
这些话全都规规矩矩,没有任何毛病,刘彻自然通通点头认可。再往后面,大家都已经有了准备,就一个比一个顺溜了,一句接着一句,须臾之间已经有了二三十句,君臣联句顺利完成。
[本章按:当然此刻柏梁台上的众人,也完全不可能想像得到,他们今日一时兴起的联句,居然会在后世演变成为了一种专门的“柏梁体”,从而被沿用了两千年。后人每每思及那个时代,往往会发一句类似的感慨:那个时代为什么会聚集那么多有意思的人物?为什么会留下那么多的典故传奇、人间佳话?那真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
若干年后,刘彻为自己的近卫禁军取名为“羽林骑”。一般对“羽林”这两个字的解释是“为国羽翼,如林之盛”,当然这个解释也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为国羽翼”总感觉牵强了一点,不如“箭矢的尾羽”来得那么直观,更何况,车悬阵中的场景是何等地撼人心魄啊!
所以后人也完全可以展开联想,对刘彻来说,这两个字他是最早听谁说过的?当他在为军队命名的那一刻,有没有可能怀念起了那个他最为钟爱的将领呢?有没有可能遥忆起了柏梁台上的那次君臣联诗呢?而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中,“羽林军”一直就是中国古代最为著名的军队名号,这种巧合,有没有可能是冥冥之中对那段战争和那个人物的永远追忆呢?冥冥之中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不过也确实有这个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