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的尽头，幽兰的光芒在洛玉鲤的眼中散开。
一个与她家大殿差不多大小的半球形空间呈现于面前，左右墙壁下各放置一整堆发光的伴死石，数量比整条长廊里加起来的还多。
房间正中，一块平整的方形巨石上，盘腿打坐着一位让洛玉鲤再也挪不开目光的人。不，准确说来，是一只人形的猿猴！猴脸上深布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水渠，骨瘦如柴的身子套着件麻布灰衣，浑身褐色的毛发也没什么光泽，难以想象老头子口中的“六猿师祖”竟真的是个人猿！
米一立双膝跪地，并伸手示意呆立一旁的玉鲤也跪下，朝那猿猴恭敬道：“弟子一立，参见师祖。”
洛玉鲤出奇地没有抗拒，也随他跪了下来。
石台之上，六猿自始至终都没睁开眼睛，动也不动，周身也没有丝毫的真气流转。要不是那些伴死石和米一立千真万确的样子，洛玉鲤还真以为这六猿师祖早就坐化在此处了。
“原来是小米粒儿啊，起来说话吧。”六猿并没张嘴，声音直接在他们师徒两人脑海中响起，平和而悠长。
听到这满头花白的老头被唤作‘小米粒儿’，换做谁也该忍俊不禁。可身处六猿这无形的威压之中，洛玉鲤此时却是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这会儿心知肚明，眼前这个也可以说是自己师祖的人猿，比她所认识的大人物，包括她的爹爹，恐怕都要厉害许多！
米一立缓缓起身，又将手背在身后，洪声道：“弟子在过去五十余载间，遍游天下。自一百多年前神华殿取代了皇天宫以来，天下在郁家的统治下，再无灾祸战事之扰，已逐渐恢复了以往的生机。而且当今天子一改最初尚武政策，新设立了‘天机府’，与‘神意府’形成文武牵制，共同辅佐朝廷。对于疆土的治理，仍是实行五域之策，除龙心外，其余四域由四大域主各自分管，神意府再派人监督协理。总体来看，皇权十分稳固。大多地方民生安乐，百姓丰衣足食，已初具盛世之象。”
米一立顿了顿，看向身旁也已起身的洛玉鲤，续道：“至于这个小丫头，则是我挑选出来的准弟子，打从她呱呱落地起，我断断续续考察她至今已有整十年头。现在带她前来，最终能否入门，还请师祖定夺。”
米一立话音刚落，洛玉鲤便感到身体突然被一股莫名之力束缚，动弹不得。如同深陷泥沼，还想挣扎却又抓不到一根稻草。紧随其后，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呕吐之欲直冲脑海。短暂的眩晕后，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鹅黄色的衣裙贴紧了她纤细娇小的身躯。
六猿声音再次传来：“女娃子，你可是洛弈天的后人？”
洛玉鲤瞬时清醒了大半，惊道：“您认识老祖宗？！”
六猿回道：“那小子当初天赋异禀，且肯吃苦练功。有幸得到过师父的亲自传授，算起来也是我半个师弟。你们洛家借此善缘，千百年来家道兴盛，如今不是也已成为神华朝四大支柱之一了嘛。”
“……”洛玉鲤听后也只得苦笑，六猿师祖应该所言非虚，那以他的辈分，倒确实有资格称呼自己的老祖宗为“这小子”或是“那小子”的。
六猿再传音道：“嗯，根基淳厚稳固，真气温和充沛，资质属上佳一品。经脉通透，脑袋瓜子也灵光得很，的确是天生练武的料子！小米粒儿，你找来的这个弟子我很满意，比起你师父当年把你带过来，确实强上太多。”
“噗嗤！”也不知是不是六猿有意收去了那股威压，洛玉鲤此刻终于如释重负，可以放声而笑了。
米一立嘴角抽搐道：“我也没那么差劲吧，师祖。”心下暗恼洛玉鲤也实在不给他这个师父留些情面，无奈在师祖面前发作不得，不然定要再拍她几个脑门！
六猿这时缓缓张开双目，那被伴死石映得泛蓝的一双眼珠直视着洛玉鲤。
洛玉鲤接触到他的目光，顿觉整个人都要被吸引进去，这究竟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历经近千年凝结的大智大慧，包容着世间万物的深邃。从这不是人类的师祖的眼中，小小年纪的洛玉鲤第一次感受到众生的渺小，包括她自己。
“女娃，你叫什么名字？”这一句是张开嘴巴说的，声音飘渺，难以捉摸。
“弟子洛玉鲤。”
“哦？你既自称弟子，是愿意成为先师雁耳门下的弟子了？”
洛玉鲤想也没想便点了点脑袋，见识过六猿这等存在之后，没理由不愿意。
六猿却笑道：“你答应得未免太快。我虽很看好你，但是决定权在于你。小米粒儿，你来告诉她吧。”
米一立看着不明所以的小徒弟，解释道：“是这样，若想修行太师祖的《本源心流经》，就必须静心弃尘，长年领悟，期间不得受外界****所扰，修有所成方可出关。在历代弟子中，修行至可以出师所耗时间最少的为七年，而我则用掉了十一年，也就是说……”
六猿接过话：“未来近十年时间里，你必须跟我在这群山之中度过。不可出赤丹峰一步，自然也不能与亲人相见。如何，现在你还愿意么？”
看着师父米一立朝自己点了点头，洛玉鲤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道：“师祖，我是想留在这里。可如果我就这样突然消失，数年不归。家里的爹爹，娘亲还有二哥一定会万分担忧，能不能让玉鲤先回趟家说予他们情况。”
“不可。“六猿却断然拒绝了她的请求，”关于这里的所有事情不该让任何人知道，洛家之人也是不可。”
米一立眼见洛玉鲤面露失望，插嘴道：“只要你不会过分思念亲人，你家里那边老夫我可以前往解释。”
洛玉鲤撇嘴道：“我爹爹极其专横，又最疼爱我。你老人家去了，说不准还会受到迁怒。”
“这你大可放心，若是老夫去的话，定比你自己回去效果更好。”
洛玉鲤自然不解：“这是为什么？”
米一立笑言：“你可知道你名字‘玉鲤’的由来么？”
“嗯，听娘亲讲过，当年她怀我时已有三十余岁，产我当天，遇上难产，状况十分不好。当时请来家中的所有大夫都告诉爹爹说，娘亲和我只能保住一个。而就在爹爹万般焦急之时，庄上突然有一个身着破衫的老头造访……”
言至此处，洛玉鲤张大了小嘴，说不出话来。
米一立满面得色地道：“那人正是老夫，当时我游至洛都，听闻全城名医都被叫去你家府上，我便有心去瞧瞧热闹。得知了你母亲的情况后，我便让人通知你父亲，可以帮他保全两条性命。他当时心急如焚，探知我体内的真气不弱于他，便不做阻拦给我一试。我运用《本源心流经》内的功法疏通了你和你娘亲纠缠在一起的所有真气丝络，老天保佑，总算救活了你和你娘亲的命。
龙躯域主洛歧渊洛大人，纵然平日威风八面，也是对我感恩不尽。还请我给你这小女娃取个名字，老夫一生修武，不好读书，想不出什么文雅名字，碰巧当时我身边有个白玉鲤鱼的项坠。”
米一立瞧着绕在洛玉鲤白皙脖颈上的一圈金丝红线，续道：“喏，就是你脖子上系的那个。若非如此，你也不会叫‘玉鲤’这个名字了。”
洛玉鲤摸出自己这从小到大从未离过身的玉坠项链，正是一条拇指大小，栩栩如生的玉鲤鱼，此刻在伴死石幽蓝的光芒下，通体莹莹，煞是灵动。
不禁在心中暗叹，自己原来跟眼前这个精瘦青衫老者竟有着如此深的渊源。正如今日之事看似荒唐，细想过来却又好似是早就注定的。
“有此关联，再加你书信一封。到时我亲自去洛都走上一趟，就说是你自愿要跟我闭关修习几年，他们纵然想念你也断然不会拒绝的。”
洛玉鲤心下仍有些挂念，尝试问道：“就不能让我当面去讲吗？”
米一立摇头道：“相见必然不舍，实在麻烦。”
洛玉鲤起初因为家里束缚太多才决心偷跑出来，如今得偿所愿可以摆脱管束，却又念及起家中的好来。
思索再三之后，她才终于是咬着嘴唇做下了决定，道了句：“我愿意留下。”
米一立闻言大喜，道：“这样再好不过了，你只管安心跟随六猿师祖修习，食物和衣服老夫会定期给送来的。”
洛玉鲤这才发觉这里不要说食物，连一滴水都没有。之前那铁环机关被树包住，看来是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这六猿师祖竟不用喝水进食，枯坐于这只有几道气孔，常年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当真是不能以常人所度之。
她倒是忘记了自己这师祖本来就不是人类一事。
六猿的意念再次传来：“此事既已坐定，洛玉鲤，从今日起你便是本脉的第二十六代首席弟子。未来随我潜心修炼先师雁耳所创《本源心流经》心法，他日若有所成，切记要遵守先师遗命，心怀苍生，施己全力，以惩世间之恶，行所能之善！”
洛玉鲤想了想，又屈身跪地，三叩首道：“弟子叩见师祖，定会谨遵师训，终身不忘。”
“好，起来吧。”六猿眼露满意之色，话锋却突然一转，向米一立说道：“小米粒儿啊，此为一事，现在已经了却。另外还有一事，近来让我实为担忧。”
米一立闻言皱起眉头，他知道能让六猿也为之担忧的，肯定是非同小可，忙道：“还请师祖明示。”
六猿先叹过口气，才悠悠传音道：“大约十二年前，我于沉修中入梦。梦中所见，大千景物，瞬息万变，一闪即没。白昼时乌云蔽日，电闪雷鸣，江河怒浪翻腾，大地摇曳动荡；暗夜时又是血云掩月，赤星当空，异光大放，其势可危及紫微帝星。
在年复一年无尽的沉修之中，我的肉身早已枯竭干萎，只有五感已达至可通外物之境。若此梦当真为天示预言，那么魔星将出，天下或将会重蹈三百年前的‘婴赤邪之祸’，或是较之更甚！
不过话虽如此，十二年已经过去。照你先前所言，世上并无什么大事发生，而我也再未进入过类似梦境。不过心下忧情，却在日益加重，仍是不可轻心大意。”
米一立默然不语，似在细细消化六猿所言，半晌后问道：“师祖希望弟子怎么做？”
六猿不答反问道：“小木头和三娃子如今身在何处？”
洛玉鲤心念电转，立时猜到六猿口中的小木头和三娃子应该就是米一立的师兄弟，也就是自己的两位师叔吧。
她猜测的也确是没错，当年赤丹峰上总共三名弟子。年纪最长的米一立便是首席大弟子，在其之下还有两位师弟，分别是排行第二的“小木头”古霜木和年纪最轻的三娃子。这三人在赤丹峰上跟随六猿同习近十载，情谊深厚，堪比手足。不过后来因先后出师下山，再加个性志趣皆不相同，慢慢也就走出了只属于各自的人生道路，相见不多。
米一立从短暂的回忆中转醒，答道：“早年间，我和老三还总有小聚。他自号‘白三葫’，随身挂着三个酒葫芦。平日爱酒如命，行走江湖也只为尝尽天下间所有的美酒，倒也算活得逍遥自在。六年前在龙首域，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正在龙首北境的寒山雪岭中隐居。”
六猿“嗯”了声道：“这倒不错，合了他的性子。那小木头呢？”
“霜木师弟他……”迟疑了片刻，米一立才接着道：“三十多年前，因为素仙谷的一个女弟子，霜木师弟和初登武灵山门主之位的南宫雄心结下了仇缘。他们前后交手十数次，均未分出胜负。最终二人选在武灵雪顶，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
我当时恰在闭关修炼中，待出关之后才偶然得知此事。四处打探后，还是没法得知那场无人得见的大决战的确切结果。不过武林中都流传一种说法，是南宫雄心最终略胜一筹，虽然也身负重伤，但还是胜了。且在闭关潜修之后，实力一跃千步，迈入武之巅峰。而霜木师弟自决战之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三十年来连我也寻不得半点踪迹。
此外，雪顶一战后历经蜕变的南宫雄心，现如今坐拥武灵山门主以及龙脊域域主这两大身份，是江湖里公认的泰山北斗，更隐隐被奉为当今武林的第一号人物。”
六猿听闻米一立的话，也不禁发出感叹道：“霜木这小子天资卓绝，即便放在历代所有弟子中也能脱颖而出。原本我最看好他能将《本源心流经》修至大成，达到先师的境界，没想到却被儿女情长所困。可惜，实在可惜，也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造化如何？”
洛玉鲤不敢插言，心下却暗自打鼓道：“南宫爷爷的武功出神入化，就连爹爹对他老人家家也要持万分敬重相待。可是听师父方才所讲的，自己的这个霜木二师叔，竟是南宫爷爷的大敌，如果他日聚在一起，我可该如何是好唉。”不过转念一想，以后的事太过于遥远，现在开始烦心也是忧之过早，便把思绪收了回来。
又听见六猿说道：“小米粒儿，你可要尽力找到霜木和三娃，告知他们我入梦之事。并再找寻合适的弟子，假使预言真得发生，再出现一个像当年婴赤邪一般的魔头，到时天下动荡，他们这一代必将起到大用。”
“师祖放心，弟子已经牢记。我先启程去往洛都知会他的父亲，送来粮食物需之后，便立刻去查寻两位师弟的下落。”转而看向洛玉鲤道：“丫头，在此安心跟随师祖修行，这可是几世难得的武缘。切记，习武之途，不可急躁。先修心行，再修武道。”
洛玉鲤盈盈笑道：“这我当然懂了，小米粒儿师父！你去了洛都后，别忘了告诉我爹娘和二哥，我是不会给洛家丢人的。等学有所成，就会马上回家和他们团聚。”
听到“小米粒儿师父”，米一立险些栽倒，怒道：“插科打诨倒学得够快！”
洛玉鲤打趣道：“这个不用学啊。”
米一立怒哼一声，道：“胆敢如此称呼你的师父，看老夫不再赏你个新鲜的五指印！”
面对突袭而来的“魔掌”，洛玉鲤边躲边闪边叫喊：“师祖快救我，这老头又在欺负人啊！”
六猿阖上双目，才不搭理这一老一少，任由他们闹下去，不过嘴角却亦带着一抹笑意。
洞外，群山环抱中的赤丹峰顶，并没有因这一老一少的到来而显得有何不同。
与以往一样，幽深清僻，恍若隔世一般，只静候着那一成不变的……日升，月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