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宥起初只在战场边缘地带活动,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已然深入了战场中心地带。这里的死尸更多,收获也更多。
正蒙头寻找箭羽之际,突然,听得前方不远处隐隐有阴风嘶吼之声,似乎还夹杂着人声。风宥立刻俯下身来,将自己的身形隐匿进了乱尸堆里。缓缓地向有人声的地方移动,准备一探究竟。如果见情形不对,立马拔腿就跑。
借着茫茫月色,风宥看见离自己三十步开外的地方,乱尸丛中,站定一个人影,黑袍罩身,不辩面目。只见他手中挥舞着一杆悬饰白骨、血符闪烁的青色幡旗,低沉的喃喃之声从其口中传出。幡旗之上,滚滚黑雾萦绕旋转,聚成一个漩涡。一团团拳头大小的绿色光团好似荒野坟场中游荡的鬼火,被旋涡从满地死尸颅骨内抽出,被黑雾吸纳、裹卷进幡旗之内,消失不见……
待到方圆数丈以内再无绿色光团可吸,黑袍人将幡旗一收,脚尖轻点,飞身窜起,另寻别处。看那方向,竟是直奔自己藏身处而来。
风宥惊愕于适才所见,正在发愣出神之际,见黑袍人迎面过来,不知其底细手段,不敢贸然行动,只得以静制动。伏下身去,屏气凝神,微微抬起眉眼,观察动静,扮作死尸模样,期望能蒙混过关。
黑袍人渐行渐近,风宥的心跳也越发急促,咬着手指,缓解紧张情绪。几番兔起鹄跃,落在风宥前方五丈之处。再次扬动白骨幡旗,念出低沉的咒语,滚滚黑雾瞬间冲破壁障,四下肆虐,收卷绿光……
风宥伏藏之地,似乎也在那白骨幡旗效力范围之内,此时已然避无可避了。
猛地,尖利的耳鸣声在颅内突然响起,随即骤然增大,炸雷一般,脑浆似乎都在沸腾一样。刹那之间,风宥颅内似有刀搅,头疼欲裂,感觉颅骨内钻入一股外来的强劲吸力,欲从自己身体内强行夺走什么东西。这种疼痛,好似被噬人的猛兽用锯齿獠牙活生生撕扯咀嚼,被暗夜的鬼怪用斧凿一根根敲骨吸髓一般,不见伤口,却疼入骨髓深处。
“啊……”风宥吃痛,五官狰狞,双手死劲按住头颅,不由得叫出声来,暴露了形迹。
黑袍人闻声似乎有些诧异,手中幡旗摇动之势略略顿了一下,转头望向风宥。言语道:“漏网之鱼,还有个活的。”声音嘶哑低沉,如老枭夜啼。缓缓走了过来,轻轻一声阴笑,说道:“生人活祭,比死后勾魂效力更佳。”
黑袍人上来一脚踩住,幡旗倒转,白骨骷髅像捣心之杵,朝着心窝直杵而下。手脚干脆利落,毫不拖泥点水。
生死一线,风宥却毫无抵抗之力。
……
一枚纤细如发的飞针,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偷偷袭来,针锋所指,正在黑袍人腹心要害之处。不出意外,黑袍人白骨幡旗杵下之时,也是他丧命之刻……
飞针似慢实快,瞬息之间,已到且近,眼见成功在即。
突然,黑袍人舍弃风宥,身形一转,白骨幡旗下落之势硬生生止住,翻手上扬,幡旗旗面直接迎着飞针撞去。飞针破空引发的细微震鸣,和月色里刹那间微微反射的亮光,寻常人琢磨不到,但对高手来说,这些就足以暴露它的行迹了。
“噗”的一声,飞针刺入旗面,并未扎穿,戳在了上面。黑袍人一抖幡旗,黑雾消散,心疼地扯过旗面,望了一眼旗上的飞针,阴声骂道:“哪路毛贼,坏我好事?!”
黑雾一散,颅中撕扯之力忽然消失,风宥立马好受了不少,但颅内胀痛未消,晕眩难当,还是只能瘫坐在原地。
远处声音悠悠传来……
“壮士为国捐躯,当魂归故里,夜枕青山,绘容塑像,四时祭祀,三牲血食,以资祭奠,才能慰抚英灵,以示旌表。道友要祭炼妖幡,显然是选错了地方,这些烈士英魂,不是你该觊觎的。”
一番慷慨陈词之后,飞针的主人才缓缓从远处阴影中走来。来人身形枯瘦,中年见老,刀条子脸,三绺细髯,小眼睛,眉毛有点秃,竹冠长袍,两只袍袖处都绣有五色云朵。
黑袍人一见来者的衣饰,身形微震,脱口而出道:“五云山五云宗!”言语之间,颇有忌惮之意。
来者止步,抱拳拱手,指缝中的钢针闪闪发寒。阴沉着脸说道:“五云宗炼气士霍大友,见过道友。”
黑袍人将幡旗一收,拔下旗上钢针,随手丢弃。没好气的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道友不在五云山修炼,却来管我闲事,真是有闲心啊。”
霍大友也没好气,“别人的事可以不管,魔道的事就非管不可。”一言不合,双手叠指弹花,一枚枚钢针从指缝间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诡异的寒芒,直取黑袍人面门。
黑袍人听到五云宗的名头后,就不禁胆虚,自知惹不起。将幡旗往后腰一插,左右腾挪,边躲边退。等避过霍大友所有的飞针后,自身也退得足够远了。
“敢坏我好事,你给我等着。”气狠狠地撂下了一句很没底气的狠话,黑袍人化作一股黑风,消失在了夜色里。
此时,风宥还在痛楚余韵中挣扎,霍大友走上前,点住了风宥上身几处大穴,一口气喘出,疼痛立时缓解不少。休息多时,喘定气息之后,风宥才强挣扎起身,躬身施礼:“多谢霍前辈救命之恩。”虽然不知道五云宗炼气士是什么意思,但要不是此人,自己早就一命呜呼了。
霍大友单手扶起,月光下,见风宥少年英气姿颜俊美,微微一怔,随即关切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方才的事你都看到了?”
风宥面色惨白,神色恍惚,答道:“晚辈风宥,前辈打走妖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霍大友再次把风宥上下打量了一眼,小眼睛里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继续问道:“你可有父母家人?”
问到伤心处,风宥摇摇头,默然垂首。
嘴角再添笑意,伸手摸了骨相,又问道:“可读过书?”
风宥道:“粗通文墨。”
霍大友点点头,一指四下遍及原野的尸体,说道:“生死无常,几多艰辛,风宥小友,我指你一条明路如何?”
风宥转了转眼珠,好奇地问道:“什么明路?”
“修仙之路!”霍大友一字一顿说道。
“修……仙?”风宥心中大震,惊得目瞪口呆。狐妖修炼、神仙斗法之事听说了不少,皆以为是虚妄臆想的故事。可适才一番见闻,又听霍大友如此说法,心中万分惊疑。
霍大友继续说道:“对,修仙!修成仙道,就能长生不老,永脱生死,飞天入地,无所不能。”说着,手指轻轻一弹,一根被火红光芒裹附的飞针飞射而出,在空中盘旋飞舞,火红尾焰勾画出一幅美丽灿烂的云朵图案。
风宥揉了揉眼睛,看着漫天火焰图纹,奥妙非常,不禁目眩神驰,大呼神奇。惊问道:“前辈就是传说中的仙人?”如此非常手段,绝非江湖侠客所能做到,想来想去,就只能如此认为了。忽地,多少飞天遁地、腾云驾雾的少年幻想一起涌上心头,惊喜中夹杂着忐忑,忐忑中又有几份期许。
霍大友略一沉吟,道:“算是吧。”
得到如此回答,风宥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怪异之情,就像终日虚谈龙事的叶公,突然见到真龙一般,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了。愣了半晌,怯怯地问道:“我也能修仙吗?”
知道顺着话茬问答下去,二人对话将变成修仙常识普及,没完没了,霍大友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修仙,不说能与不能,只问你想与不想。你能遇见我,便就是你的仙缘。此仙缘稍纵即逝,切不可失之交臂,错过可就追悔莫及了。你若不愿,就此别过,我还有事在身。你若愿意,另做区处。”
追忆自己的过往,几多悲欢离合,孤独凄惨,生活是那样艰难困苦,雨雪交加,江湖流浪,饥寒交迫。这样生不如死浑浑噩噩的日子,早就过得腻烦了,眼下既有如此机缘,尽管前路难测,却能换个活法,何乐而不为呢?一念至此,风宥气性陡长,果断割舍。
风宥坚定地点了点头:“想。”
“好!”霍大友抚掌叫好,原地踱步。赞道:“有决断,好气魄,那就上路吧。”大袖往身上一罩,环臂夹住,叮嘱道:“闭上眼睛。”
风宥依言,闭上眼睛,一心渺渺,静静等待。
霍大友念动咒语,脚下暗红色靴子喷出云朵状的青烟,拖举着二人起飞。不久,耳边风声大作,衣袂猎猎之声不绝,脚下突觉一空,身体亦觉重滞,似是双脚已然离地,身体早已拔空而起了。霍大友一言不发,风宥也不好说什么,就这样一路无言。
闭着眼睛,辨不清方向,辨不明时间。只觉得好久好久,好远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