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其实天下都看得明白,南陈君主荒淫无道,群狼环伺,他是迟早守不住陈国江山的。开皇八年,大隋赴南朝平陈。建康被攻陷,陈氏全族皆被杨广所俘。
陈国灭了,大隋一统天下。
他们的国亡。
建康城内的百姓满眼呆滞,陈氏先祖在当初那个疯狂黑暗的混乱年代里打下的南朝江山,他的后人竟未守住江山百年!
晋王班师后,官拜太尉。此后,竟是战功不断。
文帝开皇十年,杨广奉命任杨州总管。与杨素一道平定江南叛乱。
“阿广,听这里的人说,今年的琼花马上就要开了,你不陪我去看看吗?”
“不……我,本王还有更重要的事。”
文帝开皇二十年,太子被废,晋王杨广于十一月被立为太子。
江南,洞庭湖。
湖面碧波万顷,当真是天水一色,一抹纱白色坐于船头,于建康城破的同一时刻睁开了眼。
丝绦飞舞,长长的眼睫低垂。陈,竟是亡了吗。
船家是一对上了年纪的渔民夫妻,淳朴非常。老妇捧了新鲜的梅子来让她尝尝江南风味,她拈了一颗凑在鼻尖轻嗅,甜美清新,难怪那人会喜欢。
老妇人和蔼地说:“姑娘,外面风大,可要进仓去坐坐。”她淡淡一笑,“不用,谢谢。”纵然江南烟雨地杰人灵,也难见她这般极淡极雅的风情。成熟的梅子堆在白瓷上,个个浑圆可爱。“突然想起一位故人,他生前是极爱青梅酒的。”
“青梅酒可是好东西。”老妇人道:“大约是五十多年前,那时陈国的君主,每年这个时节都会派人来江淮之地采购青梅来酿酒,说是朝中有人喜欢。可惜后来酿酒的君主不在了,喜欢青梅酒的人也不在了。”
那又怎样?酿酒人爱着喜欢青梅的人,才学的酿酒。酿酒人不在了,喜欢青梅酒的人自然是去寻他了。
“唉,人老了就总是会想起从前。姑娘莫要见笑。”老妇人摇摇头。她腕上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纱白色的人淡眉一挑,这个声音,代表着‘寄息’铃铛的主人如今很不安?萧琬……
也许是时候该去见见故人了。
铃铛表面的莹光淡去,归去平静。她对老妇人道:“这么多天打扰了,我想我该告辞了。”那样淡色的眉眼,轻柔地好似能化进这江南的烟雨,这样的人,怕是谁也留不住的吧,老妇人无不担忧地说:“可眼下时局乱成这般,姑娘你一个人要去哪儿?”
“隋京。”
她笑了笑,迷蒙了江南湖面绮丽的红霞。
很美,却令人看不清。
自己这是要死了吗?
杨坚浑浑噩噩地想。会不会不甘心呢?这个行将就木般的老人在空旷又阴暗的大殿里问自己。
应该不会吧。
他曾经权倾天下,享尽富贵荣华,他还建立了这大隋朝,亲自带领它一步一步走向强盛。他自认即使在帝王当中也鲜少能做到他这般功绩的,可为什么?他不快乐?寂寞,遗憾,孤寒,忧虑,所有痛苦的感觉都在这一刻清晰无比!它们扑过来将他扯进黑暗里疯狂地撕咬!
面上冷汗连连,身体痛得在明显地颤抖。
救救朕,谁能来救救我!巨痛,恐惧,慌乱,挣扎不能……
突然有一个人穿透重重黑暗,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驱走了所有阴霾,看着来人,他的眼眶顿时湿润了。五彩金凤流苏宫服,容貌是她最美时的样子,她笑吟吟地握住他的手,“陛下……”
“伽罗!”
他猛然睁眼!杨广取走他头上的汗巾,放在水中拧了拧,神情平淡道:“父皇做噩梦了?”面前的人和记忆深处的人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杨坚一动不动地盯着杨广,突然扯开一抹慈祥的笑容来。
这是我的孩子,我和伽罗的孩子。
“父皇为何这样看着儿臣?”那抹笑容极其刺眼,杨广不自然的偏过脸,杨坚并未回答他,仍旧笑着问他:“广儿,你大哥呢?”杨广端起床边的汤药,拿着勺子在将药兑冷,动作未停,“房陵王他……已经不在了。”
神情冷淡地说出这句话,眼神都没有一点触动,似乎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杨坚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竟可以如此冷静。
“你这又何必?他……已被废去太子之位,断不会……再成为你的威胁,你为何……”杨坚张着浑浊的双眼。“父皇还记得,你们兄弟五人小时候感情极好,你从小就好争斗强,你大哥从来都不会和你们争,可你却……”
“啪——”杨广一把摔碎了勺子,上好的青瓷碎在空旷的寝殿里,声音清晰地仿佛能在人心上裂开伤痕。
“他不争!哈哈,你说他不争?”杨广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他凑近了杨坚,声音像从胸口中一字一句的逼出来的。“父皇,你知道是谁将你如今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儿等死的吗?哈,就是这个你自认为能干孝顺,与世无争的儿子杨勇!”
“在你患病的期间,杨勇派人每日在你的膳食中投放五石散,让你病痛缠身,生不如死!”
杨坚闭上眼不去看他如今疯狂的样子,“废太子……身死,下一个……就是父皇了吗?”
宫殿中并未点灯,借着惨淡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杨广笑着晃晃手中的药,“父皇,你毕竟也是九五至尊,如今这种死法太不适合你了,儿臣亲自为你寻了上好的汤药……保证不会有半点痛苦。”
杨广扶他起身,他抓紧了床沿才令自己不下滑。杨坚接过汤药,老人的眼中映有自己的孩子,满是痛惜。
“朕建立起这大隋朝,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你。”
神容枯槁的皇者仰头靠着,“权势的滋味太过美妙,简直令人欲罢不能。可朕也在不知不觉中舍弃了很多,朕冷落了你的母后,忽视了你们的成长,纵容了你们兄弟相争甚到自相残杀,更让伽罗……孤独长逝。等当我终于登上高处,却已两手空空,当真是孤家寡人。”
他看了杨广好半晌,“广儿,可还记得那一日高台上父皇对你说的话吗?”
怎么不记得?寒更露重,百尺高台上的那句家国天下。
“父皇今日如你所愿,但愿你能守住你心中之物,不要在将来后悔。”杨坚接过药喝了下去。杨广紧紧抓住自己的双手,不知不觉间双眼发红。
药碗从杨坚手中无力地跌落,在明皇锦被上洒下了黑色的药渍,锦上龙腾云纹,金色的龙张牙舞爪,狰狞无比,药渍落在上面,像是染上了什么永远也洗不净的罪恶。
他眼神开始涣散,但却是笑着的,他看到身着凤冠霞帔的女子向他走来,不见伤心,不见失落,恍如岁月如昨。
“我……也可……可以安心去……找伽罗了……”
仁寿四年,隋文帝崩。
次年,太子登基,改年号,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