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萧琬跪在佛堂,表情竟有些无措。
蒲团下的地面冰冷坚硬,她的指尖搭在上面,抬手一扬,手在地面上狠狠一划,传来轻微的刺痛。
“你竟然真的丢下我了。”
天气阴沉灰暗,似乎将要下雨,萧琬跪坐下来,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她想起很久以前亲密的依赖,想起当年相互依靠的时光。
那时还都未曾别离,你我彼此年少无欺。
“太冷了。”她突然说道,“真的太冷了……”
杨广连起身去拥抱她的能力都没有。因为他已经不再属于有萧琬的世界。
“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杨广。”
“隋朝覆灭,藩王自立,从洛阳到江南一带的百姓恨你入骨,你死了全天下都开心,只是我……竟然舍不得。”
她似乎十分畏冷抱紧双臂,闷闷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我应该恨你的,你背弃了承诺,今我不能再回西梁,你甚至还害死了我的昭儿,你抛下了杨氏全族留给我,现在你就让我面对这样的你……”
杨广徒劳叫着她的名字。
他从未否认过自己的罪行,他也不在乎后世到底将他传成什么样子,这一生尝尽荣华,但终究还是负了眼前的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他按着胸口俯下身想到。
他登上帝位,封她为后,以为自己内心一个隐藏多年的夙愿终于实现,却无意间离她越来越远,她总是一副知书达理,贤惠大方的贤后模样来无声的抗拒自己的接近,礼数周全的挑不出半点错。
下令南巡,也只是为了补偿她多年来的心愿,但在江南琼花开得最盛的时节,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称病不出。
硬生生错过一场江南落花。
后来,为了南北之间消除隔阂,他娶了很多江南望族的女子,也因为南陈余孽忙的不可开交,也就没机会了。
再后来,太子杨昭就死了。
他再次南巡时,令太子监国,杨昭毕竟年少鲁莽,处事不顺来江南向自己禀告时被自己呵斥了几句。那孩子天生心性敏感,郁结于胸返回洛阳,那时正值酷暑,太子发了暑热逝于返京途中……
从此以后,江南这两个字,成了他们之间一道不可言痛的伤疤。
“可我狠不下心,杨广,你现在一定很得意,我恨不了你。”
萧琬仰头轻轻说道。
记忆最能伤人,梁国宫中回了自己一笑的俊逸少年,晋王府内被他挑起头上红纱,出师之际还为她打马回顾的人。
这个人,令自己爱其一生,信如神纸。
他曾许诺过自己相守一生,以及那碧瓦青烟的一场繁华春雨。
最后,都输给了明黄锦绣千丈。
这些事情,光提起都足以令人痛不可遏,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轻轻一揭都能伤人七分。
那次她被那一身明黄的人拦下,自己依礼向他叩身请安,那人伸手阻止,表情看起来仿佛受了伤害。
“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最近休息得不好?”
“琬儿,媚娇回宫了,她说她的夫君待她极好。”
“琬儿,陪我去江南好吗?”
“……”
“为什么不回答我?”明黄色的人眼中隐了伤痛问自己。她掩了眼转过身不去看他,声音里满是疲惫。
“皇上,不用再试探了。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如今的你离我太远了,这么多年下来,变的东西太多。现在我连叫你的名字都成了忌讳。然而什么扬州,什么琼花,都只是一场关于烟雨江南的美梦。你醒得太早,只剩我一人未醒,还始终放不下……”
从那时开始甚至或许更早以前,他们彼此相对时只有缄默存在。
为什么,你我之间会变成今天这样?杨广一遍一遍地问,虽然他知道跪在佛前的人根本不会听到自己的询问,也不会回答自己。
她一定不会原谅自己吧,他想。
他无法容忍彼此之间那种以礼相敬的相处模式,后来他发现他只有行为失德时,萧琬才会主动看他一眼,那怕只是顶着祖训来劝诫自己,她还写下了劝柬明志的《述志赋》呈给自己。
实庸薄之多幸,荷隆宠嘉惠,夫居高而必危,虑处满而防溢……
……惧达人之盖寡,谓何求而自陈,诚素志之难安,故绝笔之于获麟。
他看得心如刀绞,却记得一字不漏。
直到后来,再有人向她进言的时候,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何用言,徒令帝忧烦耳?”
——她对自己已经完全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