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杨槐树是老杨家独苗，杨老太太一向溺爱这个孙子，那可是含在口中怕化了的疼爱，更别说打骂苛责了，这杨槐树长到六七岁，还整天腻在杨老太太怀里。
大槐树村同龄的孩子都到村头稍有文化的李老师家识字去了，见他那一副腻腻歪歪的模样，难免嘲笑他。张桂枝也想送他去识字，可杨老太太不让，说是杨槐树他爹当年也是认了字的，可又有什么用，最后不也没落得个好下场，这男娃儿，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种庄稼，长大了传宗接代的好。
张桂枝为此跟她争论了几次，杨老太太每次都以泪水击败她，屡试不爽，杨老爷子又一味和稀泥，拿不出个态度来，张桂枝也只好妥协，买好的书本偷偷藏在床下，寻着时机好交给杨槐树。
在这件事上，张桂枝她妈倒难得跟杨老太太站在同一立场上，她轻描淡写的说道：“你婆婆说的对，花那个钱作甚，你弟弟年底要起房子了，这学费不如给他付泥匠钱了。”
张桂枝到底还是没给她妈好脸色：“妈，我没钱，就是有也要存着给小树上学，你就别打什么主意了。”
“你瞧瞧你瞧瞧，我是你亲妈，能打你什么主意，这树儿不是还小么，吃得饱穿得暖的，你给他钱有啥用。”张桂枝她妈抱怨道：“我也是白养你这闺女，嫁了这老杨家，哪还想得起我这个妈的。”
张桂枝无奈，她妈口中一贯没有什么好话，这么些年她早都已经习惯了，也懒得与她计较。
杨槐树上学的事，到底还是因为杨老太太的缘故耽误了下来，这一拖又是一两年，眼看着杨槐树被杨老太太宠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她心里很是着急，又实在是没有办法。
杨槐树九岁那年，杨老太太生了场大病，身子渐渐虚了下去，一日不如一日，拖了几个月便走了，临走之前，她把张桂枝叫到床头，摸着床脚取出来的一个木匣子，交代她：“这是我一生的积蓄了，本想着还有几年日子可过，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不知道是不是树儿他爹想我了，这几年常常梦见他。你要记着，我们老杨家就只有树儿这么一棵独苗，你就是舍了命，也得护好了他。”
张桂枝一味点头，都说回光返照的人是最明事理的，张老太太却是不同，她到死都不同意杨槐树上学的事。
杨老太太走后，杨槐树性子更野了，成天泡在田边的水塘子里不说，还把村东头的小毛子脑袋打破了，人指爹骂娘的找到家里来，张桂枝赔了钱又求了人，这才把事给了了。事后张桂枝意识到不能再由着他胡来了，狠了心悖了杨老太太的遗愿，把书本从床下翻出来塞给杨槐树，并送他到李先生家。
杨槐树抱住门口的柱子，死活不去，被张桂枝扬着柳枝条一顿打，杨槐树哪受过这等打骂，当即哇哇一顿肝肠寸断的哭。
“桂枝呀，这孩子不去就算了吧。”杨老爷子抬着他的旱烟杆子出来劝。
“爸，你别管，树儿我是一定要送去识字的。”张桂枝手里的细柳枝没有放下的意思，杨槐树见爷爷说话都不管用，反而不闹了，乖乖跟着张桂枝去找李先生。
李先生年轻时在私塾教过几年书，算是大槐树村最有学识的人了，可村里的孩子都是五六岁便跟着他认字了，这杨槐树都九岁了，还大字不识一个，还是让他十分苦恼。再说这孩子好动，性子又实在野，时常在他上课的时候掏出些山野田地的野玩意，有一回竟然还放出了一条手指粗的水蛇，吓得一同识字的孩子嗷嗷大哭，李先生教了他一个月便说什么都不让他进门了。
张桂枝领他回去那天，倒不知道该不该教训他一顿了，她扬着手，半天还是没落在杨槐树脸上，杨槐树她爹走后，她每天舍了命似的忙活，不就是指着将来有个好日子过么，可眼下看着这个根本没法教的儿子，哪里还像是有好日子过的样子。
张桂枝想到这里，珠大的眼泪一串接一串，竟是再也停不下来。
杨槐树哪见过他娘这样，自他记事以来，张桂枝都是天塌下来都不崩于色的坚硬。杨槐树虽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惹他娘生气了，可他肯定的是，他娘这么伤心，一定是他做错了什么。
“妈，你别哭了。”杨槐树这孩子表面上皮，心里对他娘可是又敬又怕，见状赶紧靠过去抱住他娘，颤着稚嫩的嗓音说道：“我再也不惹你不开心了。”
张桂枝哭得更厉害了，她知道杨槐树的事不过是根引线，这些年她一个人实在撑得太辛苦了，她连哭一哭的理由和权力都像丧失了，这下好不容易有了个宣泄的由头，哪里还停得下来。
伤心归伤心，哭过了还是要直面惨淡的生活，张桂枝想着李先生是铁定不会再收杨槐树了，她只得另想办法。
杨槐树他爹还没进监狱时，带她去过县城，见过一两个还算有些交情的知识分子，虽然后来再没有来往过，但张桂枝想，兴许去求求他们，还能有点办法，能把杨槐树送进县城里去念几年书。想罢，从鸡笼里捉了两只土鸡放进麻袋，又把去年收的小麦磨成面粉，装了两袋子，想着第二天就带着杨槐树上县城去。
杨老爷子倒没有反对张桂枝去县城，不过还是忍不住泼了盆冷水：“这都多少年，人家哪里还能记得树儿他爹，就连他爹下葬那会，县城也没来过人，你这样找上门去，多半也只能落几个白眼。”
张桂枝不怕求人，也不怕白眼，为了杨槐树，她什么事都肯干，心想只要老爷子不反对就行，至于成不成，她也说不准，只好赌一把，若是运气好了，兴许杨槐树还能有个光明前程。她不去想输了的事，毕竟，她还没有输。
张桂枝生来就有不撞到头破血流不回头的决心，这一点，在长大后的杨槐树身上，同样展现得淋漓尽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