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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我不懂,到底是因为我们有各自的命运,还是因为,我们彼此不过是在风里,茫然飘荡。

纽约·8月16日·PM17:22。

由于莫小优的病情暂时稳定了下来的缘故,在她身旁守了两天一夜的夏潜移为了避免黎祖儿担心,决定回去。

他先回了自己的家,将证件和枪放回暗室中,然后关上门,按下手机上的一个按键后,暗室里的电脑便自动开启,开始红外线扫描。通过这项设置,可以在其受到外物侵入时第一时间将信息通过手机传递给他知晓,而他可以根据该信息选择“略过”、“干扰”或是“毁灭”。一旦选择毁灭,这间暗室连同里面所有的东西将会在1秒钟内炸毁,不留下丝毫痕迹。

也因此,他才能放心地将那些死亡照片全都张贴在墙上,不怕家中无人时被人光顾。

做好这一切后,他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书,正是黎祖儿托他寻找的《大洋深处》,然后回到车内。

当他抵达公寓所在的街道时,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下表,指针显示为17点47分。而就在那一瞬间,某种危机感突然袭来,身体顿时自然而然地进入紧急戒备状态。透过车窗往外看,此时正属下班高峰期,街上人潮拥挤,看上去一如既往的浮躁,但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比如:第三个巷口的那辆黑色轿车;公车站牌下看报纸的秃顶男人;水果摊上正在挑选水果的妇女……

心里一个声音开始冷笑说:呵,警察啊……

偏这时手机也跟着凑热闹地响了起来,号码显示为Lareina。夏潜移迟疑着,最后还是接起来,Lareina的第一句话就是:“行踪已经暴露,不要回去!”

短短十个字,像法官最终的宣读,裁决了他的死期。

夏潜移的眼神恍惚了一下,心中浮起的第一个感觉竟不是害怕,也不是紧张,而是惆怅——结束了啊……

就这样结束了啊……

果然,还是到了结束的时候……

在此之前,他无数次幻想过事情暴露的时候,会是怎样一个情形。他幻想她会有怎样的表情,幻想自己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把这情形模拟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而如今,剧本果然完全按照他所虚拟的构思演了下去——警察查出了他的真实身份,并把这一切告诉了黎祖儿,然后,埋伏在她身边等着抓他。

而他,就在离她住所很近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如哑剧般沉默上演。手里,还拿着一本说好了要带给她的书。

多么荒诞的一幕。

荒诞到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眼睛却是干涸的。

夏潜移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这一瞬间,时间像刻意停止的机器,让彼此之间羁绊的一切无声回播。每个画面,都清晰得可怕——

那个带着小朋友们过马路的她;那个一脸不耐烦的相亲的她;那个压在一大堆桔子上面狼狈不堪的她;那个傻乎乎把他误认为相亲对象的她;那个在医院里看见他时眼睛一亮的她……

很多很多个她。

而今,她就在前面那幢楼上,在他与她共同度过美好的一个月的地方,静静等待。

想可见那个房子里必定挤满了警察;想可见只要他一出现在她的门外就会被立刻逮捕;想可见她会睁着一双心痛的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想可见她的挣扎,想可见她的悲伤……

其实他早预见了这么一天,只是一直在向命运奢求。让真相再晚来一天,晚来一点,晚来一秒钟。

然而,毕竟是逃不过去啊……

手机里,Lareina紧张地说:“Paul,你听见了吗?不要回去!他们都埋伏在那里抓你!Paul?Paul?你在听吗?Pual……”

他将手机直接关机。

车外人来人去。50米。他离那幢房子,只有50米的距离,却仿同相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原来这就是咫尺天涯。

古人诚不我欺。

夏潜移闭上眼睛,整个人开始轻轻地颤抖。明明是预料到的结局,明明早就提醒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为什么真的面对这一刻了,却会如此如此如此的——不甘心?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这样失去她,失去爱情,亦失去……唯一获得幸福的机会……

胸腹里,某个地方碎裂了,开始涔涔地流血。而他只能弯着腰,紧紧扣住心脏的部位,忍耐下去。蝴蝶一只只地掉到地上,然后被鲜血所浸没,它们全部死掉了。全部……死掉了……

与此同时,50米外的公寓里,则是一片紧张。

FBI们已经准备就绪,有的在监听电话,有的拉开窗帘的缝隙朝外看,有的开始搜检房间。只有黎祖儿,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睛无神,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的电视机,一动不动。

赫连澈站立在电视机旁,静静地看着她。俊美如朝阳的脸上,因为太复杂反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归结为一片凝默。

黎祖儿突然抬起头,把目光转向他,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今天是愚人节吗?”

赫连澈一怔,复一怒——这个家伙,到现在还不肯承认现实,妄想逃避!

“要不……是军事演习?或者,哪个电视台的整人节目?啊!”她跳了起来,指着他,“肯定是你看我不顺眼,所以故意来破坏我的幸福生活对不对?”

赫连澈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逼紧嗓音说:“我才没有那么闲!你给我清醒点吧!”

黎祖儿被他这么重重一摇,才给彻底摇回神来,开始尖叫:“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你们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你们胡说八道……”

赫连澈将她提到自己跟前,“你疯了?”

“总之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些事情!”

“难道这些资料都是伪造出来的吗?”厚厚一叠资料被狠狠扔掷在她脚下,一张张散开,铺了满地。

黎祖儿眼中突然就有了眼泪,几乎是用一种憎恨的目光望着他,哽咽说:“我不相信……除非Paul亲口对我说……否则,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相信!”

“你给我清醒点!”他吼。

她吼得比他声音还大:“我很清醒!我知道你们说他是犯罪集团的一员,我还知道你们认为他就是那个神秘的宁燕夕——但是,那都是你们认为的,我不信!”话音未落,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她整个人都被扇出去,倒在沙发上。

赫连澈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眸底,有难以掩饰的一种痛。

而那一记耳光之后,黎祖儿不叫了,也不再动,就那样倒在沙发上,死灰般绝望地看着前方。

赫连澈走过去,伸手把她扶起来。手下的肢体,像具木偶般僵硬,没有丝毫生气。他将她额前的头发拨开,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你是一个警察,你知道这些资料绝非虚假,你也知道现在是如何重要的关键时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感情用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让我担心?但这四个字,最终压在了舌底。

黎祖儿的声音也变得非常颓软:“我是个警察,但是我也是个女人。作为警察的我对自己说,没错,铁证如山,这一切摆在眼前我无可抵赖;但作为女人的我则告诉自己,除非Paul亲口承认,否则,我一定要信任他,要给他一个机会。我不能就这样抹杀掉他跟我之间所发生的一切,我不能就这样抹杀掉我的爱情,不能。”

赫连澈眼中泛起了层层涟漪,就在这时,茶几上的座机响了。

警员们顿时如临大敌,戴上耳麦,开始监听电话,而黎祖儿的眼皮很明显地颤抖了几下。赫连澈将手缓缓放到话筒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保持20秒,让我们追踪到他的所在方位——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然后,将话筒拿起来,无声地递到她面前。

黎祖儿绝望地看着那个话筒,像看着一纸死亡宣判书,而那上面刻着两个名字。她的以及Paul的。她伸出手,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一阵天长地久般的沉默后,线路那头,熟悉的语音响了起来,像往常一样镇定、优雅,带着三分温柔的笑意:“嗨。”

是夏潜移……

她想哭。

“继续玩那个数9的游戏好不好?数到99,打开你的房门,就会看见潘多拉的宝盒。怎么样?你选择,打开,还是,不打开?”

夏潜移……夏潜移……为什么这个时候了你还能这样若无其事?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正在等待抓你?你不要来!不要上来!不要上来啊!黎祖儿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巴,开始无声地啜泣。

“Madam……”语音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笑,“我们一起来数数吧。1、2、3、4……”

负责追踪电话位置的警员比了个手势,低声说:“目标显示,他就在这幢楼内,正在往上走!”

赫连澈立刻挥手,“就位!”

训练有素的FBI们立刻分散,举枪,瞄准,对向了房门。

电话里,温柔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数着:“31、32、33、34……”

而笔记本电脑上,显示着目标红点越来越近……

“61、62、63、64……”

黎祖儿很想放下话筒,她听不下去。她真的真的听不下去,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戏弄她?为什么要让她遭遇这样痛苦的境地?为什么要让她一边听着他的声音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自投罗网?为什么?为什么?

“91、92、93、94……99。”电话挂上了。

追踪屏内,目标红点停在了公寓门外,一墙之隔。

黎祖儿抬起头,看着房门,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想,完了,什么都完了……手指颤抖地往话筒上一按,身子脱离控制地自行跳起,尖声喊道:“Paul,不要进——”但没等她喊出第四个字,赫连澈已眼疾手快地扑过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巴。与此同时,两个埋伏在玄关处的FBI不再等待,飞快地拉开房门,子弹已在膛上,眼看就要咆哮而出——

一个声音无限惊慌地响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啊!啊——”

门外之人,花白的头发,穿一条花里胡哨的裙子,却不是夏潜移。

赫连澈朝黎祖儿投去询问的目光,黎祖儿挣脱他的手,说道:“是对门的比利时老太太。”

两名警员立刻上前,拖着她进来。比利时老太太吓得哇哇大叫,手里的书“啪”地跌落于地。一名警员捡起来,把书递到黎祖儿面前。

黎祖儿一看,封面上赫然印着——《大洋深处》。

而这时,一名女警上去对老太太做了搜身。最后证实是其本人,并不是夏潜移假扮的,她忍不住抱怨:“见鬼!刚才明明显示目标在门外的……”

赫连澈立刻指挥:“追!”众人迅速分成几队,分别从电梯和楼梯搜寻了下去。但是从顶楼一直搜到底楼,都没有发现夏潜移的踪影。问守在楼外和街上的同伴,也都说没有看见。不过短短的40秒钟而已,那个人居然就消失了!像滴水一样地在人间蒸发了?!

几名警员开始咒骂,赫连澈突然停步,转身,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

一人问道:“怎么了?”

“不对!”

“什么不对?”

美少年的神色非常严肃,且带了一丝难捺的不安,“人数不对。”

警员们彼此对望了一眼。

赫连澈沉声说:“我们一共是12人,但是现在只有11人。快回楼梯间!”说着拔腿狂奔。结果,在4楼楼梯间的大垃圾筒里,果然发现了那名失踪的同伴,他已被脱得只剩条内裤,躺在筒内昏迷不醒。

赫连澈连忙对着耳机喊:“各部队注意,要是看见编号08378的警员,立刻将他逮捕!”

“怎么回事?”一人还明显不在状态中。

他瞪了那人一眼,没好气地回答:“还不明显吗?Paul把他打晕穿了他的衣服假扮成他的样子逃掉了!”

耳机里传来回应:“已发现08378的行踪,速度派人支援!他正开着车往XXX方向开去。”

赫连澈二话不说,立刻一口气冲下楼,驾驶警车急追。

“目标改变方向,现在朝着YYY港口开去。”

“目标失去踪影!”

“目标再度出现,在ZZZ大街的第七个支口!”

赫连澈踩足油门,眼见那辆车子离自己的距离一点点拉近,一想到他追踪了三个月之久的宁燕夕、抢走他的欧迪他的史努比的家伙就在那辆车上,深黑色的双瞳就开始轰地燃烧了起来。一定、一定要亲手抓到他!

你逃不掉了!投降吧!

两辆车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互相飙技,急转弯,加速,像两条无比灵活的鱼一样穿梭在车潮之中,然后逐渐拉近。眼看再超越半个车身就能将之拦截住时,赫连澈突然看见那辆车里穿着白色NIKE衫的男子朝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恍如破空飞来的箭,令一切都回到了初见时的那一刻——

铺着光洁大理石地板的医院走廊,捧着白玫瑰的少年,与从黎祖儿房中走出来的男子擦肩而过。

那时,他也是这样对他笑了一笑。笑得礼貌、疏离以及隐喻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许多东西。

下一瞬,夏潜移突然急转方向盘,车子撞飞一旁的护栏,直朝海港冲了下去。

“噗嘣——”

海面溅起巨大的水花,然后,连人带车一起吞没。

赫连澈连忙急刹车,打开车门冲出去,却只来得及看见水面上一个大大的漩涡,然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扩散与消逝。

“靠!”出师不利的少年一拳砸在护栏上,深吸口气,对着耳机说,“目标连车一起沉入海中,请速派船只过来打捞。”

夏潜移……吗?果然不是普通的货色呢……

天色一点点地黑了下去。

当天黑透时,一身疲惫的赫连澈跟随打捞无果的部队一起返回当地的警局,发现黎祖儿已被带回来录口供。推门进去,她坐在长桌后,表情静默。

一名女警冲赫连澈努了努嘴巴,识趣地离开。如此一来,整个审讯室,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赫连澈在黎祖儿对面坐下,看向桌上摊放着的笔录簿,里面依旧是空白一片。他拿起笔,轻轻叹了口气,“说吧。”

黎祖儿抬眼,“Paul呢?”

赫连澈的唇动了几下,回答道:“逃走了。只打捞到了他的车,不见他的人。”

黎祖儿淡淡地哦了一声,又低下头去。

“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有次在街上抓个抢劫的,他出手帮了我。”

“后来呢?”

“然后去相亲,把他误当是要相亲的对象,问来了名字。再后来,住院那会,在医院碰见他,这才真正熟悉起来。”

赫连澈想,他果然没有猜错。但是,真希望自己是猜错的,真希望眼前这个人能告诉他说:“什么?夏潜移?我的男朋友?别开玩笑了,我都不认识他啊!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如果是那样,该有多好……

“再后来就失去了联系,除了一个名字以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黎祖儿说到这里,唇边浮出一个苦笑。声音带着极度疲惫过后的轻软,像浸在水里的塑料袋,扭曲盘旋,“没想到会在纽约重逢,再看见他的那一刻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又很害怕他会再次消失,于是拼命想要抓住这段缘分,不顾一切。”

赫连澈用一只手抵着自己的额头,钢笔笔尖在供词上久久停滞,愣是写不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他一直在拒绝我。但因为他太温柔了,而我又太笨了,所以一直一直没有发觉。”那个男人,先是两度相逢悄然离去,后来虽然被她搞到了电话号码,却换了卡,让她再也找不着,最后告诉她他已经结婚……往事一件又一件,浮现在眼前,美丽的玫瑰塔轰然倒塌,原来真的是虚幻一场。

明明一直一直在拒绝她、疏远她的,为什么最后却要回来呢?

当他说出他已经结婚了时……当他跟着他前妻离开医院时(她现在已经不能肯定那个女孩究竟是不是他的前妻)……潘多拉的盒子开启后,谎言一个个地跳出来,倘若一直被蒙在鼓里懵懂不知也就罢了,偏偏又要揭穿迷雾,让她看到底下所掩盖的真相,费心地一件件去猜度,去识破——这一切,何其残忍!

黎祖儿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这一个月来的生活,明明每一天都是那么那么的快乐,怎么就成了假的呢?

“他曾经对我说,人生就像魔方,永远只看得见六个表面。所以,他在我面前展示的是最完美的六个面:博学、温柔、优雅、随和、善良、聪慧。会让座给老人;会扶盲人过马路;小孩们都喜欢他,乐意同他玩;和我下棋,允许我悔棋;即使排很长的队伍也从来不会露出焦虑之色;对了,他还去义务献血……在最荒唐的梦里我都没想过一个男人可以这样完美……”

赫连澈垂下眉睫,没有说话。

“我很肯定这些都是他的真实性格,但是,除了这些他还有其他很多个面,掩藏在魔方内部,我看不见。但是我相信,他刻意隐藏了那些黑暗的一面,是出于对我的爱护,而不是纯心欺瞒。因为,这一个月来,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是他带给我这些人生中最美妙的幸福。我相信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不会从事那个行业。没有人是自愿变坏的,没有人不爱轻松的合理的生活,但很多人……没有选择。”黎祖儿咬了咬唇,表情逐渐变得坚毅起来。而这坚毅,令她原本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一下子显得很成熟,“所以,我绝对不会为与他的相逢而感到后悔,我绝对不会恨他,我也绝对不要抹杀这一个月来的记忆。无论你们是否理解,嘲笑也好唾弃也罢说我给中国警察丢光了脸通通都没有关系,我只有一句话要说——我爱他。我爱夏潜移。”

赫连澈推开纸笔站了起来,眼神明明灭灭,最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黎祖儿说:“如果你们抓住了他,可以让我见见他吗?”

赫连澈背对着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回答:“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活抓住他。但是,如果他还活着,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我都会带他来见你。”

“谢谢。”

赫连澈打开门,慢慢地走出去,然后将门关上。金属门锁合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变成了两个世界。一个宛如火山岩浆滚滚流淌就要喷薄而出,另一个则冰山凝结气温在零度以下。

真不愿意承认……他闭上眼睛,抵靠着墙,痛苦地想。真是不愿意承认啊!但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嫉妒了。

公用电话亭中,头戴鸭舌帽胡子拉碴的男子凝望着某幢大厦第9楼第9个房间的窗户,然后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身边的小男孩,“麻烦你喽。”

男孩接了棒棒糖,非常快乐地朝那幢大厦跑过去,进了大厅,对管理人员说:“我找A-9B的威尔老师。”

管理人员连忙牵着他的手进电梯,把他一路送到9楼B房间,按了按门铃,无人应门,只好又把他送下来。男孩嘟哝了一句后闷闷不乐地离开,走过两条街,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回到电话亭里,对鸭舌帽男子说:“叔叔,威尔老师不在。”

“你肯定吗?也许他在走廊上抽烟呢。”

“走廊上只有两个清洁工在扫地。”

“那么也许他在一楼大堂的沙发上喝咖啡。”

“一楼大堂除了管理者之外,只有一个叔叔在看报,哦对了,还有一个阿姨在化装。”

“谢谢。虽然没找到威尔老师,但我还是很感谢你,再给你一根棒棒糖。”

“嘿,伙计,真不赖!”男孩接过糖果后一蹦一跳开开心心地走了。

男子直起腰来,原本温和的目光变得冰凉。位于这幢高级住宅大厦里的A-9D室,是他的老窝,属于极度隐蔽地点,原本是不可能曝光的。但是没想到,警察的办事能力有了极大的飞跃,竟然被他们找到了这里。刚才他让那个男孩以拜访住在隔壁A室的老师为由,上去转了一圈,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有埋伏。

那幢大厦素以价格最贵服务最差闻名,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不搭理人,更勿提领小朋友上楼这种事。而且大堂沙发也一向不许闲杂人等逗留,能在那做化装读报这类悠闲事情的,除非是超级名人,否则也只有警察了。

至于扫地,更是破绽。现在是晚上9点半,这个时间点扫地,想引起住户们的抗议吗?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摇了摇,居然滴出水来。看样子,用手机当远程操纵器还是差了些。因为手机存在太多的不可抗力,比如不能防水,很多地方还会没信号。幸好当初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因此还留了最后一招——如果使用其他电话拨打的话,只要输正确密码,也可以进行暗室操纵。

他往投币机里投了几枚硬币,然后拿起话筒,拨下号码。A-9D暗室的电脑屏幕顿时由黑转亮。

再输入密码“19900622”,桌面上跳出选择窗口:“略过”、“干扰”、“毁灭”

由于手机进水,接收不到信号,因此无法确认此刻暗室之中究竟有没有相关警员的存在,如果真的有的话,只能说他们真不走运。

夏潜移按下3键,只听一声巨响,对面大厦第9楼的第9个窗户爆炸了——

他抬起手碰了碰帽沿,做了个告别的手势,然后在一片因爆炸而引起的混乱中悄然转身,走到另一条街上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问:“先生,去哪?”

琥珀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用略带西班牙口音的蹩脚英语回答:“XX大道,华森私人诊所。”

因长时间周旋于危险而训练出来的危机意识亮起了红灯,他突然有预感,所有的事件都是一条连环锁链,一环扣着一环,不会只在他身上终结。所以,除了他,很有可能小优也被警方盯上了。

那么,他现在去华森诊所,会不会是另一次危机呢?

然而,即便真的是危机,他也要去。因为,此刻的他太混乱也太脆弱,急需另一种强大的思维力量去支撑,否则,被这场终于来到了的绝望结局所掏空的躯体很快就会倒下。只有对拍档的担心,才能令他暂时不去想黎祖儿,不去想那个一笑起来眼睛就弯成月牙形状显得傻呵呵毫无心机的女孩在知道事实真相后会如何伤心。

他不能去想,因为,一想就会崩溃。

而他现在,绝对不能崩溃。

夏潜移抹了把脸,将帽沿拉低几分。幸好司机不是个多话的人,就那样一路沉默地到了诊所前。

黑漆漆一片。

宛大的宅子里,没有一丝灯光。

果然出事了。

他的手在出租车的门把上停留了几秒钟,最后还是打开门走了过去。一边继续用蹩脚的英语问道:“有人吗?华森医生您在吗?”一边推开诊所的门。

按到电灯开关后,满室的狼藉令他大吃一惊。所有物件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椅子和桌子七倒八歪,满地纸张乱飞——出什么事了?这里究竟出什么事了?

来不及细想,直奔上楼。手术间的门打开着,一个人横躺在地上。夏潜移顿时觉得心揪了起来,连忙过去转过那人的身子。还好,不是小优,而是护士罗切斯特夫人。

检查了一下,发现对方只是昏厥,连忙掐人中将她救醒,急声问道:“罗切斯特夫人,小优呢?发生什么事了?”

罗切斯特夫人睁开朦胧的眼睛,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茫然地看着他。与此同时,他听见发动机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连忙过去掀开帘角往外看。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一辆熟悉的警车在诊所门口停了下来。

而该辆警车,正是两个小时曾与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的那辆。也就是说,驾车者是黎祖儿的那个中国同事!

车门开后,首先下车的果然是赫连澈。他刚接到通知说是发现了莫小优的下落,因此立刻驾车前来。对着大开着的门和里面的狼藉场面也是吃了一惊。

就在他带领其他两名警员往楼上冲的时候,夏潜移无声地打开窗户爬出窗台,顺着外面一道仅10厘米宽的窗沿,像壁虎一样地贴在了墙上。

这种做法其实相当危险,因为对方只要一开窗往外探望就能看到他,又或者此时路上有行人经过,抬头望上一眼的话,他就会曝光。但是,为了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权衡了一下,还是采取了这种办法。

结果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赫连澈也第一时间进了二楼唯一点亮灯的这个手术室,看见了倒在地上逐渐清醒过来的罗切斯特夫人,“我是警察,请告诉我,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罗切斯特夫人颤声说道:“我、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有几个黑衣人突然持枪进来,劫持走了我们的一个病人,而且还把我打晕了……”

“是莫小优吗?”

罗切斯特夫人睁大眼睛啊了一声。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我依稀听见他们好像说回多伦多……”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就、就在10分钟前……”

赫连澈将她扔给另一名警员,“Jack,你给她做下口供。Tom,你跟我走,我们沿着去多伦多的路追!”当两人匆匆下楼之际,夏潜移悄无声息地翻身跳回窗内,对着惊诧扭头的Jack狠劈一记。Jack顿时昏迷,他接住他庞大的身躯,将他放倒在一旁的病床上,整套动作不过用了10秒钟时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楼下,警车呼啸而去。

他这才转过身,对着一脸恐惧状的罗切斯特夫人微微一笑,说:“好了夫人,你现在可以说实话了。”

罗切斯特夫人回了他一个笑容,指指一旁的药橱。在将半个药橱以180度翻转后,里面竟然出现了个暗阁。推开暗阁的门,莫小优果然藏在里面,奄奄一息。

夏潜移连忙抱她出来,急声唤道:“小优?小优?你怎么样?”

罗切斯特夫人在一旁说道:“我刚才说的不完全是假的,真的有帮人持枪闯入了这里,要找她。幸好华森医生在窗口看见了他们,于是吩咐我把她藏起来。那帮人进来后一阵扫荡,没有发现她,就把华森医生带走了。如果我没有看错,他们是多伦多那边的黑手党成员。”

夏潜移皱了下眉头,也就是说,小优之前所执行的那个任务没有处理干净,被对方追上门来了。而警方也得知了她的下落,比黑手党们晚一步来到。

此事绝非偶然,必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再看怀中的小优,脸色惨白,呼吸微弱,不能放她这样下去,得带她离开,“罗切斯特夫人,这里交给你了,给Dad打电话,告知他一切,相信华森医生会平安归来的,我先带小优离开。”

“好的,你一切小心。”罗切斯特夫人从抽屉里取出把钥匙,“车在后库,我想你需要它。”

夏潜移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抱起小优下楼,从车库里开出那辆车。SIN在纽约的医疗据点并不只有华森一个,离此地大概半小时车程还有一家叫黑玫瑰诊所的。只是,看着副座上只剩下半口气的莫小优,真不知道她能不能坚持到那里。

可恶!警方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追踪到他们的下落的,必定是有人泄了密,究竟是谁?是谁出卖了他们?

夏潜移踩着油门,一边将车开得飞快,一边在脑中搜罗泄密者的线索。就在那时,一直昏迷着的莫小优发出几声呻吟,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立刻紧张地扭头,柔声唤道:“小优?”

“Paul……”莫小优刚开口说了一个词,五官就因痛苦而皱到了一起。

“我现在带你去罗恩医生那里,还需要20分钟,你坚持一下。”

“Paul……我会死吗?”

夏潜移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够勇敢,就一定不会有事,相信我。”他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动听,带着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于是,莫小优就笑了,“嗯,我很勇敢,我一定会很勇敢的,因为,我还没等到宝宝出世,我一定一定要很勇敢很勇敢……”

夏潜移尽量在保持速度的同时,不让车身颠簸,饶是如此,车内还是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心中暗叫一句糟糕,低头一看,果然,鲜血正从莫小优的下体流出来,****了她的白色长袍。

莫小优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依旧笑着说:“Paul,宝宝没有爸爸,认你当干爹好不好?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夏潜移心中一酸,“叫莫愁吧,无论男女都叫这个名字。”

“莫愁?”莫小优眼中绽放出了亮光,“好啊,这个名字好。宝宝你听,你有名字了,你叫莫愁,希望你一辈子都快快乐乐,永不发愁。是干爹给你起的名字哦,喜不喜欢啊?”

街灯一盏盏滑过夏潜移的脸,鼻息里鲜血的味道越来越浓。他曾经无数次闻见过这种味道,但是哪一次,都没有现在这样令他难过。

“Paul,”莫小优又说道,“对不起,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别说傻话。”

“Paul,我真高兴Dad把我指做你的拍档。”

“我也很高兴。”

“Paul,我没有亲人,但是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过你的……在很多年以前……”微弱的声音,梦呓般地描述着过往的点点滴滴,蕴满彻骨的一种柔软,字字连绵地钻入他耳中,“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当时好多人。一屋子的小孩,大家都很闹腾,只有你,一个人坐在窗边。我记得那是很高的琉璃窗,阳光穿过五颜六色的玻璃照在你身上,你和其他人显得完全不一样。你那么安静,那么孤独,又是那么那么的……美丽。”

“小优……”很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她的气息是那么微弱,微弱到令人担心也许下一秒就会停止。在这种时候,不应该把体力浪费在说话上面,但是,听着那样发自肺腑的告白,又有谁会忍心,在这个时候打断她?

“因为我自己长得一般的缘故,我对美丽的人总是好向往,比如你,再比如皇后。而且,你虽然和皇后一样,看似都很孤僻,但其实接触了就会发现,你比组织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温柔。Paul,虽然你从来不对我笑,但是我知道,你是温柔的,很温柔很温柔的……”莫小优笑着笑着,眼泪慢慢地流了出来,“于是我一直一直喜欢着你,可是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你只是把我当妹妹。所以我跟自己说,我不要让你为难,不要你因为我的这份心情而感觉到任何不便。于是我亲手埋葬了我的喜欢,把你当成真正的拍档和哥哥一样看待……直到黎祖儿出现。

“你知道吗,皇后可嫉妒她啦!哈,但是我和皇后不一样,我一点都不嫉妒黎祖儿。因为,是她帮助Paul你恢复了记忆,找回了自己啊。而且,她能让你笑,让你付出感情,你一直一直那么孤独,能遇到那样一个喜欢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啊!所以,我好为你开心呢,Paul,其实……我好希望你们能够在一起的,真的……我真的为你们祈祷过的……你们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夏潜移流着眼泪回答她:“我们很幸福,因为有你的祈祷,我和祖儿很幸福……”

“真的吗?”

“真的。”

“那我就放心了……”莫小优闭上眼睛,露出安详的笑容,“Paul,等莫愁出世了,你和祖儿,还有我,我们一起带他去迪斯尼乐园玩好不好?”

“好。”

“Paul,我好爱这个孩子,像爱你一样地爱着他……”

夏潜移握紧方向盘,每根手指都在颤抖。最后,连声音也跟着无可抑制地发抖:“他一定会健康成长,跟我们……都活得不一样……”

“嗯,因为,他有妈妈啊,而我们,都是没有妈妈的人呢……Paul,为什么我们没有妈妈呢?为什么呢……”呢喃声越来越低,最后悄然停止。

夏潜移心中一颤,连忙急刹车,将车子停下,然后去扶她的肩膀,“小优!小优!”然而,女孩的生命已经终结,再也没有呼吸。

只有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裙子上流下来,一滴又一滴……

“啊——”夏潜移抱住头,发出尖叫——

眼前的一幕再度与噩梦般的过往重叠。老师扭曲的脸,刺耳的枪声,喷薄而出的鲜血以及一只只掉到地上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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