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友会即将开始还找不到伴舞人员的林霏开进入小间里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场面。气氛之凝滞,足以赶得上《勇敢的心》中苏格兰和英格兰两军在平野上对峙的场景了。林霏开这个即将成长为御姐的高级洛丽塔小心翼翼地对苏芩女王举手报告:“那个,苏啊,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苏芩冷笑:“你来的正好,我平常事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样信誓旦旦跟我保证的?你平常就是这样照顾我们家多多的。也就是我家多多乐天知命好生养,搁着人家的孩子还指不定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我说这么多年下来我家多多怎么还是面黄肌瘦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原来就追根到底症结在这儿。”
林霏开内心深处泪流满面,她想啊,谁敢啊,你在手术台上跟我一二三,我除了小鸡啄米般的猛点头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我敢不赌咒发誓么,我敢说一个不字,你冷不丁的留一块小纱布在我肚子里头。我还不得开个小阑尾手术就送掉半条命。再说我有不好好照顾多多这小王八羔子么。这娃娃多难养,你自个儿心里头最有数,体质又差嘴巴又刁。退一万步讲我们家多多哪儿入不了别人的眼了,就算难养了点儿,不也活蹦乱跳,整天净忙着给人添乱么。
“那个,苏姐,究竟怎么了?”林霏开在苏芩面前素来毫无气节可言,从她初次见面看着嘴里叼着馒头手里拿着一截血淋淋的断肢的苏小姐到现在。她平常都是这样自我安慰寻找内心深处的平衡,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不跟一整天拿这个血淋淋的刀子的人一般见识。
“你说怎么了?都是堆什么事儿。多多差点儿被这两个小王八蛋非礼,这叫什么破事!”
“我们没有!”两伏地认罪的倒霉孩子连忙澄清事实的真相。但历史告诉我们,古龙或者韩寒也曾感同身受戚戚焉地告诫广大男性同胞,千万不要试图跟一个女人讲道理,不管这个女人本身是否讲道理。素以理智过头着称的苏芩柳叶眉倒竖,冷冷地乜一眼宵小之辈:“Shitup!”
栾曦从后台探出头来,微微皱起了眉:“祖祖,阿南,你们怎么还在磨洋工。”
张夕夕被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中药汁呛到了,看着似曾相识的帅哥脸,她突然间意识到,似乎,好像,可能,大概,也许,咳咳,事情有点儿大条了。她立刻大叫“苦死了,苦死了!”,苏芩往她嘴巴里头极度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大白兔奶糖塞到她嘴巴里,张夕夕趁机拽了下她的手,咬耳朵:“好像,我应该认识他们。”
苏芩很想狠狠把张夕夕脖子上顶着的那玩意儿给拧下来,反正它除了在解剖学可以称之为脑袋以外,基本上没有体现出任何生理学和心理学上的意义。但大敌当前,不可内讧,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表现出淡定的漠然。
“就是啊,苏姐,我想这是误会。多多一准儿跟boys的小男孩子们开玩笑呢。他们90后跟我们思想观念不一样。”林霏开打圆场,一把拉过苏芩,挤眉弄眼地讲大龄女青年的悄悄话,“不比我们当年,小孩子们,说不定就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让自己在别人心中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象。”
张夕夕跟栾曦同时闷闷地开口:“我们是80后。”
么人搭理他们,于是两人对看一眼,识相地保持了缄默。
同样缄默的人还有苏芩,跟脑子只能当成摆设用,今天就记不住昨天晚上有没有吃过饭的张夕夕不一样,苏芩博士可是一过目不忘的医生,她清楚地记得boys这个单词对她跟张夕夕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发生过的所有事。于是,她再一次华丽丽地摆出了标准的淡定的漠然表情。
“行了,没人闲得发慌吧。那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就各位吧。多多,跟我回家去。”苏芩女王大手一挥,林霏开如蒙大赦,连忙指挥众人做鸟兽状立刻马上落荒而逃。栾曦没再说话,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张夕夕。张夕夕赶紧强调:“这真不怪我,上帝从没有众女轻男,他给了女人一张脸,她又为自己造了另外一张。同样的,男人也一样。”
大约是被同伴的吸血鬼跟哈利波特造型煞到了,栾曦不仅没有反驳,而且还冲张夕夕笑了一下,毫无恶意,极为温暖的那种笑容。张夕夕在那一瞬间,花痴的本质又复发了。苏芩为了维护女性最后的尊严,毅然决然地拎着小张姑娘的衣领往外走。张夕夕生死关头依然不忘她的零食:“巧克力,还有奶茶!”
林霏开自觉此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遇见了张夕夕这个小兔崽子,她含泪在后面挥手十八相送:“放心吧,姐姐肯定给你带回去。”
苏芩一路上对张夕夕耳提面命,以后千万离他们远点儿。
张夕夕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赌咒发誓,她以后要是敢随便见男人,就咒她买方便面都没有调料。
“你们家霏儿姐也是个不怎么靠谱的姑娘,你啊,乖乖的,别听她使唤。平常上上课,闲时就呆在宿舍里头,别到处乱蹿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气,冬天不冷春天冷的,这么大的人了,也得学着点儿照顾自己。打工能挣几毛钱啊,能买到几颗药丸啊。”苏芩给她拢了拢衣裳领子,颇有种女儿长大了的未老先衰的悲凉心情。
张夕夕攘攘鼻子,有点儿发酸,她软绵绵地问苏芩:“姐,你毕业了去哪儿啊。”
“屁话!我能去哪儿。当然是呆在校医院了,老太太天天念叨着我毕业了他就好退下去了。丫的,没见过这么无良的师傅,居然这么祸害徒弟。”
“姐,你干嘛要呆在校医院啊!你一名校博士生,老板大名鼎鼎,成绩那么好,拿过那么多奖学金,还发过SCI论文,好多大医院都会抢着要呢。校医院又小,工资又不高,又没有药品回扣,给我们学生看病还半价,都没什么奖金发的。”
“校医院有校医院的好处,人少,竞争小,说不定明年我就能升主治了。到时候咱想跳槽到哪里就跳槽到哪里,钞票还不是大大的。”
张夕夕看着苏芩:“姐,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为了我?真的,我没事儿,我挺能照顾自己的,我保证,我绝对一点儿事都不会出。”
“行了,你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我有我的打算。倒是你,多多——”苏芩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想好了没有,以后打算干什么。你也大三了,成绩也还可以,要不要申请保研?”
张夕夕局促地低下了头,抬首朝苏芩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呵呵,不要,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上学的。我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老躲在学校里头吧,是时候该工作了。”
“要是学费的问题,你不必担心。你们专业保研的都是公费,每个月还有五百块钱的补助。”
“姐,不是,真的不是。”张夕夕努力地笑,伸手去捉苏芩的手,摇晃着撒娇,“我不要,我都已经二十四岁了。等到读完研,我还不得嫩韭黄变成老韭菜花了啊。”
“行行行,年轻貌美的张夕夕小姐,你不能跟姐姐一样沦落为大龄滞销女青年。那就赶紧吧,把自己嫁出去。嗳,我有个师兄不错,名校海龟,一表人才,非常有以男医生为主角的言情小说男主角的味道。”
张夕夕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那个,姐姐,我想问一下,您确定那是言情小说吗?我怎么记得以男医生为主角的小说基本上都隶属耽美范畴啊。”
苏芩放弃了含情脉脉的姐妹爱路线,恶狠狠地拍她的脑袋瓜子:“又看BL文啦?啊?!这娃儿么的混了。”拍了好几下,她又犹犹豫豫地开口,“咳咳,那个,多多,我要不要领你去看看他是1号还是0号?”
张夕夕被拍得眼泪汪汪,闻言立刻语带哭腔:“姐姐,你不带这样欺负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芩再度提议去鉴定师兄的上下属性时,张夕夕拿矜起来,扭扭捏捏地伪装纯洁:“俺还小,不懂0号1号的意思。”
事实证明,装清纯是一件非常不理智的事情。遥远的例子我们可以追溯那些曾经清纯的女明星,近在眼前的举证就是张夕夕那张被欺负成人间悲剧的脸。
张夕夕悲愤,毁容了,毁容了,以后都没得帅哥可以钓了。
林霏开很客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张同学,清咳一声,那个啊,多多,平心而论,我觉得以你原本的底板,钓到帅哥的可能性也比较渺茫。说不定现在的帅哥比较喜欢另类,非主流,怎么残了怎么望里头打扮。你这样儿的,反而有市场。
张夕夕自觉地从床上爬下来,走到墙角落蹲下,拿手指在那里一圈一圈的画圈圈。她忧伤,她怎么就没想清楚呢,这世界上的女博士都是冷血残酷毒舌腹黑阴险惨无人道的第三种人,她们的阴险丝毫不会因为她是政治学博士而非医学博士就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多多,明天有课吗?”
张夕夕很认真地画圈圈,不理她。
林霏开走到她旁边蹲下,用肩膀撞撞她,讪笑道:“嗳,姐姐给你介绍工作好不好?短期工,一天一百块,很划算的。”
张夕夕漠然地瞄了她一眼,然后拿起手机,对她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汇报给我姐听,说霏儿姐拉我去打工。”
“别别别!”林霏开吓得面无人色,双手合十,“求求你,姐姐我错了还不行?我找旁人去得了。真是的,你们家苏芩也不想想,就你,姑娘嗳,有拐卖的价值吗?我拐了你以后是当成妇女贩卖还是当成儿童贩卖?”
张夕夕面无表情地对着手机里头喊:“姐,霏儿姐欺负我,她不仅欺负了我的人格还欺负了我的智商,我的心口现在好痛!”
林霏开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抢手机,对着手机那头的最高元首行了个标准的纳粹军礼:“领导我错了,我嘛事都没做,真的,你要相信我们同楼八年的情谊,不能有了新欢就抛弃旧爱,伤害无辜的我脆弱的水晶心。”
张夕夕躲回床上去笑得直滚来滚去,耍赖的样子,像一只撒娇的小猫。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头,只露出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嘟着如果冻般晶莹的嘴巴。
“走,跟姐出去遛遛。”林霏开晓得自己上当了,手机根本就没有接通,苏芩估计人还在手术台上呢。话说苏小姐跟她一样抠门,人在外地漫游状态,肯接电话才怪。不过,要是多多的电话就应该不在这种省钱的范畴之内了。林霏开满脸便秘之色,忍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不要老在家里头窝着,年纪轻轻的,搞得自己跟个老太婆一样。”
张夕夕翻白眼:“阿姨,年纪一把了就不要随便在年轻人面前装年轻。”
林霏开抑郁地暴走了,临走前还没忘记报复性质的卷走了她所有的巧克力跟话梅。
张夕夕对着关上的门板笑,门板一合上,便隔绝了两个世界。世界的这一头,没有阳光和欢笑。手机在“滴滴”的响,提醒她绑定的电子邮箱有新邮件查收。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扫了眼邮件内容,然后关了手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头看着窗户上挂着的纱帘。
春风沉醉的晚上,白色的幔帘如月光下的海妖,长发肆意妖娆。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泡桐树,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枝叶婆娑,摇曳在纱帘上,忽远忽近,似是故人来。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芒,windowns系统焦急地等待着她输入开机密码。她忽然觉得指尖生疼,敲击在键盘上时甚至有一种指骨会粉碎掉的错觉。她想起了许久之前有人形容头疼的感觉,像是小鸡啄食,只是它啄的不是米。
张夕夕喜欢发呆,常常冷不丁地就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头去了。姐姐们常常说她,不要再发呆了,本来就已经够呆的了。可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廉价的袋装速溶咖啡散发出来的香气氤氲一室,充斥着她的鼻端,是怎样一种美好的体验?浓郁的咖啡气息伴着蒸腾的热气蔓延开来,清苦的香味钻进人的鼻腔,让人的心头都泛起淡淡的苦涩。人的本质总是孤独,一面恐惧逃离孤单,一面还是忍不住要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她深深地吸了口咖啡的香气,直到褐色的液体慢慢冷却,直到香气慢慢弥散进空气的每一个角落,与每一个空气因子融合,直到它的气味淡的再也闻不到。张夕夕的双手才开始在键盘上填写空白的文档。
青石街道向晚
乌篷船亲吻着河畔
日暮醉斜阳
掬一捧若水三千
醺醺然如花容颜
凭手中一纸地图
寻梦里失落的故土
因为风的缘故
吹散了旧时的人物
听听那冷雨中,有风鸣廊
一水之湄,独立苍茫
记忆同相思一般长
月娘照眠床
夜未央
三更有梦书作枕
雨打梧桐,染红纱灯
看一出古老的话本
烛影摇红的泪痕
残留着谁的体温
野渡舟头,孤灯如豆
离人心上秋成愁
霜浸月弯钩
回顾忍看身后
浮光虚度空白首
张夕夕嘴里咬着木质铅笔,不刷油漆的那种。苏芩说她咬笔杆的模样很像啃木头的海狸,不过海狸的额头定然无法纠结成这样。那些拼凑的宋体字,诗词不成曲赋,不讲究韵律亦无意境可言。不过没关系,泛滥的时代,不需要也容不得太多的精品。流行文化在这个机械的工业社会产生,只负责满足都市大众消费需求。娱乐决定一切的时代,人们越来越浅薄的审美能力只会偏爱这些无深度的、模式化的、易复制的、按照市场规律批量生产的文化产品。
她开始忍不住,蠢蠢欲动,终于伸手将咖啡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等到味蕾已经感觉不到咖啡的味道时,才一口吐掉。张夕夕的胃不好,多年没有规律的饮食习惯和紧张过度的生活节奏彻底摧毁了她的胃,苏芩早已勒令她戒掉咖啡。张夕夕不敢违背苏大人的教诲,只能过过干瘾。一杯咖啡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使命进入下水道以后,张夕夕终于用电脑软件完成了谱曲工作,她选择的演奏乐器很特别,不是钢琴也不是小提琴,而是二胡。二胡过于凄切的乐声通过音箱轰鸣出来,买东西附赠的音箱的音质自然比不上名牌产品,但这已经足够,蒙着轻纱的声音仿佛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塘月色,那月影横斜,那魑魑魅魅,甚至那远处昏黄的灯火,弥漫着的总是忧伤。
在静谧悠长的夜晚,微光透过拂动的纱帘波折地投在床上。她缓缓地直起身,猛的拉开白色的幔帘,开了窗户,彻底地将自己暴露在星光之中。睡意全无,手指尖无意识地摆弄着鼠标,对准了文档右上角的图标,关闭、打开、关闭,如此反复,发出规律的声响。她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将鼠标摔到一边,双手抵住额头,熟悉的头痛又来了。
电脑屏幕已经进入了屏保模式,一闪一闪,幽蓝的光,变幻着各种几何图案。音箱依然尽职尽责地演奏着还没有来得及命名的乐曲。有人说,世界上最绝妙的乐器就是二胡,单单一根弦,便可以演奏出最美丽的乐章。可是现在,那根拉弓拉锯着的是她的脑子,一下一下,以令人绝望的速度耐心而细致地折磨着她。她蜷缩在床板的角落里,大口喘着气,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住,猛的断了电源。
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起身走进浴室,眼睛睁得大大,一声不吭将水调到常温,水速调到最大,然后直接坐在地板砖上任凭迅猛的水柱直直地凶狠地冲击着头和脊背。等到冰冷的身体连颤抖都做不到,甚至无法察觉水的温度,她又猛的将水温调回40°。热,滚烫的水不停地浇在她身上,洁白如象牙的皮肤很快泛上了如桃花瓣一般的粉红。她的眼睛隔着水幕,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粉色的皮肤上那一道颜色略深的刀疤,隔着这样久的时光,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伤口疼痛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