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剧烈的那一阵疼痛终于过去了,面色苍白的张夕夕艰难地挤出扭曲的笑意:“好像撞到肋骨了。”
栾曦瞥了眼她手里基本上难以辨认出本质的面纸,还有地上那一堆不成章法的东西,脑子里头大概分析出了事情的经过。他再一次皱了皱眉头,前后座位之间空隙太小,他伸手揽住女孩的腰,几乎是将她拖到了自己旁边的空位上,手覆上了她放在下腹部的左手,声音低沉:“碰到了这里?”
张夕夕大脑里头一片空白,完全反应不过来。
栾曦的眉头皱的更加厉害:“到底是不是?”
坐在后面的阿南探过头来,说话的热气吹到了张夕夕的耳朵上头:“多多,栾曦问你话呢。你别怕,他医学世家出身,他老爹是外科的权威,虎父无犬子。”
张夕夕慌忙将手从他的手下抽了出来,结果牵动了损伤的地方,疼得她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栾曦像是没有意识到她的局促不安,伸手解了她毛织开衫外套的牛角扣,而后将里头的长T恤撩起来,洁白的左下腹有一块暗青色的瘀斑,栾曦伸手上去按了按,声音平稳:“疼不疼?”
张夕夕稀里糊涂地随着他手的走势点头或者摇头。隔了一会儿,他放下了长衫,一手搭脉,一面观察她的面色,最后才松了手,面无表情道:“应该只是单纯的腹壁挫伤,没伤到肝脾,没有大碍。”
“哦。”张夕夕手忙脚乱地扭好外套的扣子。
“你以前开过什么刀?”
“啊?”她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肚子上的伤疤,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小型车祸而已。”
栾曦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想了想,他转头问祖祖要了颗巧克力糖递给她:“吃点儿糖,放松一点,要是还是疼得厉害,就叫我。”
张夕夕直觉狼狈,不用猜,也知道自己的脸上有多么的惊天动地:快被擦破皮的鼻子红的像香肠,冷汗淋漓额头跟浆糊一般粘着一股一股的留海,眼泪鼻涕一团糟纵横捭阖于猫儿脸上,她真恨不得能够在车里头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栾曦回头示意祖祖,祖祖满脸不情愿地站起身,朝车厢里坐在一起的女孩子走去,腆着脸要了包湿巾过来给张夕夕。张夕夕低着头接过湿巾包,闷闷地发声:“为了表明我的道谢是诚挚的,我决定今天一定会尽量避免让你们看到我惨绝人寰的脸。”
三个男孩子都笑了起来,张夕夕迅速地尽可能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出门前吃的抗过敏药物似乎也起效了,她开始觉得渐渐好了起来,不再那么难受。
“还疼吗?”
“啊?”张夕夕局促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前座已经不知道跟周公喝了几杯茶的林霏开的脑袋,“疼过去了,没事了。”
“我是说你的手。”栾曦看了看她手腕上还没有来得及消除的红印,略微有些不自在,刚才下手似乎太重了。
张夕夕疑惑不解的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呃,五短小猪爪两只,没有太多的观赏价值。
“这里,”栾曦干脆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好意思,我刚才下手太重了,不知道有没有扭伤你。”
张夕夕哑然失笑,她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可以打破尴尬气氛的机缘,笑着对他摇摇自己的手,手腕自然地扭动了足有270°,然后在他逐渐瞪大的眼睛底下,将自己的中指贴在手背上,缓缓地支起,食指搭在手腕上,中指第一个骨节弯曲,第二个骨节伸直。两只手折叠在一起,迎着从车窗透进来的阳光,绽放出一朵三途河畔的彼岸花。
“下巴不要掉下来哦。”张夕夕笑着打趣栾曦目瞪口呆的模样。
后者点了点头,由衷地赞叹:“真厉害,真正的瑜伽大师未必能做到你这样。”
张夕夕自鸣得意:“肯定不行,我还没见过能做到我这分上的人呢!”她笑逐颜开地挥了挥自己的小短手,“别看我的手其貌不扬,它们可是很厉害的。”
栾曦笑了,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还好,你的手蛮好看的,很白皙。”
“一白遮百丑而已。”张夕夕将手摆回了自然的位置,笑着转头看他,“我好羡慕你的手,看上去就很能干的样子。”
栾曦不置可否,只问她:“怎么练出来的?你的手天生就是这么软吗?”
张夕夕摇摇头,笑嘻嘻道:“不是练的。小时候无聊,没人陪我玩,自己玩自己的手玩出来的。”
栾曦抽抽鼻子,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
从侧面看,他的鼻梁尤其的高,不是那种鹰钩鼻,而是类似于混血人种的那种高鼻梁。张夕夕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羡慕地喃喃自语:“天啊,为什么你的鼻子那么高,我的鼻子这样塌,上帝造你的时候究竟吻了你几次啊?”
“羡慕吗?”高鼻子的人忽然转头魅惑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张夕夕很配合地猛点头,表达自己由衷的羡慕之情。
“我告诉你。”他神秘地靠近她的耳朵,压低了嗓音,“我生下来时鼻子也不高,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时把鼻梁摔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结果第二天鼻子肿的像牛鼻子一样,好不容易恢复了,鼻子就变高了。”
张夕夕眼冒精光地盯着他:“医生,现在我从树上往底下摔还来得及吗?”
栾曦一怔,然后双肩颤抖,靠着椅背拼命地笑。他的笑是不出声的那种,因为笑得太剧烈,所以身体抖的极为厉害。张夕夕都要考虑是不是得在他身上挂一块牌子,上面标明:我只是笑傻了而已,不是羊癫疯发作。
车子出了陵城市区,快要上高速的前一个十字路口,交通灯显示的是红色,车子不得不停下来。车窗玻璃许久未洗,上头积满了灰尘和成分复杂的污垢。因为是乍暖还寒时候,三月天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车窗基本上是关着的。大部分人嫌午后的阳光过于热情了,影响睡眠质量,又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栾曦笑得实在太厉害了,伸手拉开了窗户,深深地吸了口外面的空气,想借此平复自己的情绪。春风从窗户里头迅速地灌了进来,激的人精神为之浑然一震。张夕夕耸耸肩膀往车窗外看,道路的两旁是高大的水杉,挺秀颀长的乔木,每一株都带着鲜脆的嫩绿,亭亭如盖。远远的可以看到农田,一块一块形状规整的田畦,也是晃眼的绿,张夕夕知道那是麦田。
然后她看到了那只黑猫。
翠绿色的眼珠有如最上等的碧玉,静静地盯着她,通体乌亮的毛发里头不含任何杂色,仿佛最纯粹的徽墨浸染出来的一样。碧玉晶莹发亮,它的眼睛里头幽幽的闪着光。
张夕夕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如同注射了什么加速心率的药物一般,扑通扑通,榨取着残存的生命。她猛的转过头,伸手去关车窗。
栾曦吓了一跳,差点儿没被他夹到鼻梁,他恼羞成怒:“你搞什么?嫉妒我的鼻子也不能下这种黑手吧。”
张夕夕没说话,面色苍白,手死命的拉车玻璃的把手。可惜车窗许久不灵光,卡住了,怎么也拽不动。栾曦循着她的视线往外头看了一眼,因为逆光,所以他只看见了黑色的名贵轿车里头黑色的猫咪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他轻轻地笑了:“看不出来你一个小丫头居然也这般迷信。”
“别怕。”他坐直了身体,挡住了大半个车窗,抚慰性质地拍了拍张夕夕的手,声调低沉平缓,带着安抚意味的清朗,“黑猫通灵,它们会主动去压制不干净的东西。很多人认为黑猫不吉利,因为黑猫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不好的事情。可实际上,黑猫是冥界的使者,是来保护人的,这就是为什么黑猫出现后的不吉利的事情当事人总不会有事。古埃及人将黑猫奉为神灵,它们与祭司有着同等的地位,受人朝拜敬仰。因为他们相信,猫头人身的女神具有无穷的力量,亦是他们的丰收之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黑猫是辟邪之物,《周易》中就曾提过,玄猫,置于南门,可辟邪。”
张夕夕勉强地笑了笑,从车窗把手上松开手指。栾曦闻弦歌而知雅意,手往上探,握住扶手,调整了一下位置,略一用力,车窗缓缓地合上。他再一次看了眼那只端坐在兰博基尼里动也不动的黑猫,微微地笑了:“不错不错,香车配美人,这只猫可是一只罕见的Russia Blue。”看张夕夕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忍俊不禁,心想到底是女孩子,胆子小的时候也够可怜兮兮的,一只黑猫也能吓得面如土色。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喂,真的别怕了,没事的。请相信我。”
他鼻梁上的墨镜早在帮张夕夕查看腹部伤势的时候就已经脱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柔软。张夕夕笑了笑,坐正了身体,没有说话。栾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低低地安慰着她:“这种猫据说是塞尔维亚僧侣格里高利?拉斯普廷的爱猫,Russia Blue作为他巫术的一部分,本身就具有魔法。尼古拉二世阿列克谢,也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血腥尼古拉,患有非常严重的血友病,只有妖僧拉斯普廷可以为这位暴戾的沙皇陛下止血。沙皇夫妇对于这位神秘莫测的妖僧深信不疑。他生前曾经预言,罗曼诺夫王朝将在他死后三月之内崩溃,果不其然,在他被皇族成员刺杀以后不到三个月,二月革命就爆发了。阿列克谢一家被刺杀后,是Russia Blue引领着尼古拉的小女儿脱险的。这位小女儿就是赫赫有名的俄国末代公主。所以说,这种猫其实应当可以算作守护神。”
“后来呢。”
“什么后来?”栾曦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我问后来他们怎么了?”
“那只猫?那只猫后来就失踪了。”栾曦笑了起来,“你放心,它是有魔法的,可以生活的很好。”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是吗,大概吧。”
栾曦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听自己的D大调卡农。
红灯的时间太长了,司机等的有些虚火旺盛,他喝了口雨花茶,感觉嗓子有点儿痒,咳嗽了两声,开了窗户准备往外面吐痰。眼皮子一撩,吓得他直接将痰又咽回了肚子里头。邪门儿了,他竟然又看见了那只黑猫。这一次,黑猫不是在马路上溜达,而是端坐于一辆高档的进口小轿车里头。车窗摇了下来,它矜贵地端坐在柔软名贵的车椅上,洁白的椅垫越发衬得它油光水滑的皮毛黑的发蓝,眼睛是翠绿色。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大客车的方向,仿佛古埃及神庙里头的穿着长袍的祭司,带着很神秘而说不出的轻蔑的感觉。长途客车要比小轿车高大好几倍,按理说,他们并排而行,司机应该看不太清楚才对,可是那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像是长在了他心头一样。司机只觉得浑身发冷,猛的一踩油门,顾不得红灯还没灭,连忙逃之夭夭。
黑色的猫咪漠然地看着远去的长途汽车,敏捷地跳到了前座副驾驶座上的男子的腿上。男人伸出一只手来,白金的腕表在阳光下一闪,像宝石一般璀璨耀眼。因为逆光,男子整个人的边缘都被模糊掉了。他温柔地抚摩着黑猫光滑的皮毛,从摇下的车窗里,可以看见男人的侧脸,睫毛长眼睛也细长,男人眯起眼的样子看起来很阴森,只是他看着猫咪的眼神却可以称的上温柔。
“喂,爱爱,你在看什么啊?”
猫咪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别过头去。端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开始暗暗为这只猫的命运担忧,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想,这黑猫是不祥之物,要是自己目睹了黑猫被人宰了,到底算是吉兆还是凶兆?
男人却笑了,这一瞬间,仿佛春风拂过了镜湖,说不出的温柔,甚至可以用妩媚来形容。男人不以为忤,继续摩挲着黑猫的毛发:“好了,我知道你不高兴,要你在飞机里头呆这么久,你不喜欢飞机。别生气了,我这不是陪你出来兜风了吗?老这么郁郁寡欢下去,多伤身体啊。要去听歌剧吗?啊,爱爱——不过我要是听得睡着了,你不许不高兴啊。”
“颜先生,下面我们要去哪里?”绿灯亮了,司机小心翼翼地请示对着黑猫自言自语的男人,“接着开下去吗?”
“嗯。”男人将猫咪搂在怀里,眯起了眼睛,“一直向前开,永远不要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