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夕夕在水台前认认真真地洗手,先用清水淋湿,然后往手心里挤两滴洗手液,仔仔细细,里里外外,将手洗的干干净净。她想起了小孩子上幼儿园,用花手绢扎着头发的幼儿园阿姨拍着手教小朋友们一起唱洗手歌。好像直到现在,所谓长大成人的我们,依然没有真正学会洗手。
洗手间里头的报警器响了,有精致优雅的白领女士惊慌失措地往外面跑:“失火了,失火了。”
洗手间的隔间里浓烟滚滚,张夕夕立刻把毛衣放到水池里头浸湿往自己身上胡乱拍水,而后拿湿淋淋的毛衣外套包住头,冲到消防窗口,拎起洗手台上的盆景砸破了玻璃,火警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张夕夕从窗口里头拿出干粉灭火器,拎着灭火器,往冒烟的隔间跑。咬咬牙,一脚踹开闭着的门。张夕夕的脑子在飞速地旋转,她努力回忆刚入校时某个讲座上头消防中队副队长为他们现场演示的灭火器使用步骤:倒置一下,防止干粉结块喷不出,拔掉保险销,好的,销子在这里,拔掉,手握喷管前端对准火源,废纸篓子,按下压,灭火剂终于喷了出来。
青灰色的大理石地面上响起了急骤的脚步声,闻警讯赶来的安保人员严阵以待,飒爽英姿的制服女子神情肃穆地走到张夕夕面前,火眼金睛地盯着她:“小姐,请问你还好吗?”
废纸篓里的火已经熄了,浓烟也慢慢散去。坐在抽水马桶上的女人衣衫整齐,白色的小洋装上除了沾染了烟熏火燎的气息外,纹丝不乱,好像烟熏妆的定义并不仅仅局限在脸上,而是早就拓展为了烟熏装。女人神情漠然而慵懒,大波浪卷发掩住了差不多半张脸,眼睛冷冷地盯着安保人员:“干什么,没见过女人上厕所啊。”
她点烟,蓝色的火苗蹿出来,细长的白色烟卷尾巴上红光一闪,短暂的生命开始了燃烧的过程。黯淡的烟灰恋恋不舍地想要留在烟卷身上,她伸手轻轻一弹,无可奈何烟灰落去。
英姿飒爽的制服女子微微皱起了眉:“对不起,小姐。但是洗手间里头不准抽烟。外面的禁烟标志不是为了好看才贴上去的摆设。而且,我想请问一下,这场火灾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什么意思啊你!”白洋装的女人瞪大了眼,她黏着假睫毛,画着大眼妆,一瞪,布满血丝的眼睛便显得大的吓人,眼角的皱纹也尽显无疑。她像是受到了侵犯欺负,“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女安保员不卑不亢:“对不起,我真不认识你是谁。但无论是谁,都是我们大厦里的客人,我们有权利有义务保证每一位客人的生命安全和财产安全。”
女子猛的站了起来,声色俱厉地呵斥:“你有没有搞错,我们花钱到这里来是消费的,不是买气受的。你们竟然这样对待客人,我要去投诉。”
“大厅里就有投诉电话,也有投诉信箱,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登陆我们大厦的官方网站选择发电子邮件投诉。我的工号是9527,随时欢迎您的大驾。”面无表情的安保员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但是,现在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消防部门的通知过来了,他们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你干什么?!别碰我!我要打电话去告你们。”愤怒的女人火冒三丈地开始拨打电话,口气很冲地命令电话那头的人赶紧找人过来,她轻蔑地看了眼安保员,提高了嗓门,“有人想勒索威胁。”
大厦二楼迅速变得乱糟糟起来,随着消防车一道过来的还有一堆记者。一大群人冲到她们跟前,话筒跟录音器争先恐后地递过来:“请问蒙萌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夕夕被挤到了众人后头,她没有跟上去。刚刚在火灾现场没顾得上感觉,直到此刻才发觉湿淋淋的落汤鸡走在大厦里冷风嗖嗖。张夕夕狠狠打了个喷嚏,手忙脚乱地在包包里头翻找,却忧伤地发现她的面纸早在淋雨来大厦门口时就用光了。眼前多了一块大手帕,张夕夕抬起头来,栾曦微微弯着腰看她:“给你,冻坏了吧。”
他脱了外套往她身上批,张夕夕连忙往后面退一步:“不用,我姐给我带了衣服过来。那个,她跟我姐夫都在餐厅等我呢。”
栾曦皱起了眉头:“多多,你干嘛躲我?”
张夕夕勉强笑了笑:“我有躲你的必要吗?我们本来就不熟。”
外面的乱哄哄没有影响到苏芩研究佛跳墙里头究竟有哪三十几种菜料的兴致,成功抱得美人归的海龟帅哥兴致盎然地对女友研究出来的成果加以分析鉴别。直到有好奇人士在外围了解完情况冲回餐厅做江湖包打听,一个劲儿地嚷嚷:“我们这层楼的洗手间发生火灾了。”
苏芩立刻跳了起来:“多多,多多在洗手间里。”
师兄赶紧跟上,两人急急忙忙地往洗手间方向跑。女洗手间作为火灾现场需要取证调查,加上涉案人员系公众人物身份敏感,被封锁了起来。苏芩在红色警戒线外头急得直跳脚:“我妹妹还在里面呢。”
“没人,就一小火灾,还是客人自己动手用灭火器给灭掉的。没有任何伤亡情况。”
苏芩没法子,赶紧打张夕夕的电话,结果打不通,对方电话关机。苏芩急得立刻表示,等找到这小王八羔子,马上打断她那两条小短腿,天天绑在储物室里头,一天三顿猪油拌饭。师兄听了后背直冒冷汗,连连宽慰女友别担心,多多看上去挺机灵的。
“她机灵个屁,一天到晚给我闯祸,傻不隆冬的,老是上当受骗,被骗了以后还跟个没事人一样。我敢打赌,张夕夕这个小兔崽子肯定跟这场火灾逃不了关系。”
说实话苏芩还真是冤枉了无辜的张夕夕小姑娘,但基于小张同学前科纪录过于“良好”,苏芩医生得出相关结论也是顺势推理的结果,我们也不好过分加以责摘。张夕夕之所以没接到苏芩的电话是因为她那山寨版的手机不防水,小张姑娘那华丽丽的落汤鸡造型连累了功能强大质量够呛的三百五十块的网购手机,它毫不犹豫地自动关机了。苏芩找到张夕夕没有费太大的力气,无论在哪里,身高一八五的年轻帅哥对女人而言都是一道极其亮眼的风景线。在看到栾曦的同时,张夕夕也就无所遁形了。
苏芩怒火中烧,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一把拖过张夕夕藏自己身后,老母鸡精神十足,满脸挑衅地瞪栾曦:“你干什么?离我们家多多远点儿。”低头一看张夕夕那“水灵灵”的模样,苏芩怒极反笑:“姑娘,这么想游泳啊。行啊,姐姐现在就带你去少年宫游泳!”
张夕夕极其不合适宜的打了个喷嚏,结结巴巴地解释事情缘由。可惜苏芩姐姐丝毫不欣赏偏向火山行的当代少女小英雄,狠狠地点了下她的脑袋:“能耐了你!烧着自己怎么办?还有,那干粉灭火器,你用过你没有?”
张夕夕可怜兮兮地蜷缩起身子,小小声地回答:“我那不是一瞬间英雄主义的热血沸腾了么。一不小心,就冲出去了。”
苏芩看她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心疼的不行,连忙脱下自己的绒线外套往她身上一裹。张夕夕个子比苏芩足足矮了半个头,骨骼纤细,人又瘦,苏芩的外套罩在她身上,越发显得空落落的,像是小孩子偷偷穿妈妈的衣服。苏芩平日里头是个感情极度内敛的人,用林霏开的话来讲,她绝对有可能是高科技的合成生物,没正常的人类感情。可这一瞬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看着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的张夕夕,苏芩突然感从心来,簌簌的掉下了眼泪:“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你要真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弄。我哪里还有脸去见奶奶啊。”
张夕夕也哭了,抱着苏芩眼泪止不住地往底下流,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姐,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姐,你别哭啊。”
两个人抱头痛哭的场面吸引了众人的眼光,有对二三线过气明星评头论足累了的观众好奇地朝她们的方向张望。甚至有记者兴奋地扛着长枪短炮试图从同行队伍里头突围出来寻找别具一格的新闻视点。师兄见势不妙,立刻伸手挡住女友跟小姨子,好声宽慰:“先别哭了,咱赶紧回家给多多换上干衣服才是最要紧的。”
苏芩这才意识到失态,连忙擦了擦眼泪,捉住张夕夕冷冰冰的手,抽噎道:“走,多多,跟姐姐回家去。瞧你,冻坏了吧。”
张夕夕没走成。
前玉女明星蒙萌小姐坚决不肯认罪,有关部门希望另一位当事人张夕夕可以配合调查工作。无论张夕夕如何口干舌燥地向他们解释自己只是路过打酱油的,顺便救了火灾。英武逼人的制服同志都是无懈可击的微笑,反复强调请求配合。
苏芩急了:“有这种道理么?你难道眼病严重到了这种地步,没看见我妹妹为了救火,现在一身狼狈。我告诉你,我妹妹身体不好,从小都是小心翼翼地护养着。她要是冻坏了生病发烧并发呼吸衰竭,甚至威胁到生命的话,你们到底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张夕夕吓得面如土色,期期艾艾地问准姐夫:“真……真这么严重?”
科学严谨的师兄清咳了两声,字斟句酌:“这个,理论上,的确存在这样的可能性。”
最后还是善良的张夕夕小姑娘不忍心看制服帅哥们为难,勉为其难地表示愿意跟他们走一趟。师兄给熟人拨电话打了招呼,向女友保证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护雏的苏芩这才皱着眉头同意放她家多多过去,只是他们要全程作陪。
苏芩的外套裹在张夕夕身上,师兄脱了西装给女友披上。
栾曦看看自己左手的夹克衫,右手的白手帕,缄默了良久,终于默不作声地将衣服又穿了上去。有眼尖的女记者认出了他,举着答录机跑过来:“June,对于你师姐蒙萌今天的遭遇你有什么看法?你怎么会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据说,你俩一直在谈恋爱,蒙萌小姐为了你才跟云磊分的手。请问,这是真的吗?”
栾曦将手帕叠好,塞进口袋中,安安静静地看年轻的女记者:“你希望这是真的吗?”
女记者笑了,爽快地回答:“我当然希望是假的,全世界的女人都不希望是真的。”
栾曦笑了一下,轻声道:“那么,如你所愿。”
被记者包围着的蒙萌轻松自如地摆着pose任凭闪光灯对齐了自己,对所有的提问一言不发。工作人员开始清理现场,请求所有的媒体朋友配合一下他们的工作。蒙萌的助理来了,扶着“在火灾中受到了伤害”的蒙萌小姐步履维艰地往车子走。她不耐烦地朝人群外面喊:“栾曦,快点。”
于是更多的人群涌向了神情落寞的大男孩。
张夕夕喝着白开水,慢慢地重复了一遍事件过程。负责询问的同志笑了:“小姑娘,你还挺勇敢。这可是见义勇为啊。”
张夕夕“嘿嘿”傻笑了两声,而后鼓足了勇气问:“那个,那么,我有没有奖金可以拿?因为我的手机掉水里了,废掉了。”
消防员同志立刻批评她:“你应该买一个防水的手机的,这样不是不会有这种事情了嘛。”
“防水的手机比较贵!”
林霏开接到苏芩的电话,给张夕夕拾掇了几件衣服过来换,还细心地带上了一条大毛巾给她擦水用。她见了张夕夕就皱眉头,忍了又忍,最后放人:“去吧,先去把衣服换好了。晚上姐姐们请你吃饭压惊,以后不准再逞英雄了。”
回头有记者访问,张夕夕跟苏芩都忙不迭的躲开了,林霏开热情洋溢地告诉记者:“这是当代大学生应该做到的。当今社会对大学生普遍存在一种偏见甚至是误会,总是以为年轻的大学生们缺乏对于社会的责任感,冷漠自私,认为他们是迷失的一代、垮掉的一代、以自我为中心,对于与己无关的事情都作壁上观,不愿意帮助别人,更别说是救人。实际上,我们的孩子拥有着最真诚纯洁的心灵,他们的坚忍、善良、自强、勇敢的精神,丝毫不比他们的前辈们差。前者有荆州大学生结梯救人,现在有我校张夕夕同学勇敢机智地解决了火情。这也体现了我校一贯的办学精神,诚朴雄伟……”
苏芩跟师兄面面相觑,识相地后退一步咬耳朵:“她的调调怎么跟那时候我们团委书记一模一样啊。”
因为办公人员性别比例悬殊,整幢大楼只有三楼有女厕所。张夕夕不习惯在任何人面前袒胸露背,她独自拿着装衣服的袋子上了楼。楼梯的旁边的办公室门掖着,里头有人兴致盎然地说着什么。走廊上头风吹开了半扇门,张夕夕看到几个人围在一张办公桌前,听中间捧着茶杯的中年妇女说话:“你们知道什么?当然得去。这火烧的起来烧不起来都得去。也不看看应天大厦是在谁的名下。那是颜家的地儿。你们这些小同志啊,一个个的,政治上很不成熟,要加强学习锻炼,加强对于形势的理解把握能力。”
风大了起来,挟着冷雨往人身上劈头盖脑地砸。有人咒骂着过来关紧了门。张夕夕按着工作人员告诉她的方向走,等进厕所才发现,里面有人。蒙萌毫不忸怩地脱下面目全非的小洋装,大大方方地调整好内衣肩带的位置,而后哼着小曲儿在她面前换上一套艾格的新款春装。她皮肤算是白皙,身材也还可以,就是有点儿松弛,长期熬夜留下的痕迹。
蒙萌回头冲她笑:“怎么,小爱,我的身体你也会这么感兴趣?要是你的话,怎样我都无所谓。”
张夕夕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进了隔间,关上门。
蒙萌在外面拍着门:“干什么,你的身体我还不熟悉吗。不就是干瘪四季豆的小身板么,有什么好躲躲藏藏的?”
张夕夕心想自己要淡定,身为当代大学生,要有素质要有修养,不能破口大骂,不能跟街头的泼妇一样。有什么好得意洋洋的。同是女人,你能“二度发育”我就不能了吗?湿衣服黏在身上极其不舒服,张夕夕笨手笨脚地解开了扣子,下意识地看一眼厕所的屋顶,嗯,应当没有摄像头。然后她又庆幸而忧伤地想到,就是有监控录像,像她这样的太平公主被拍到了也会被剪切掉。厕所房顶上圆形的日光灯开着,白光,像死鱼的眼睛,冷冰冰的,没有任何生气。白色的圆形灯罩上刻有巴洛克风格的百合花纹。蹲式的厕所,张夕夕不知道脱掉的湿衣服放在哪里好,发了半天呆。厕所的通风窗开着,阴天的冷风从门缝里头不怀好意地钻进来,冰冷的触手带着猥亵意味,肆意地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张夕夕忽然觉得恶心,她光着身子蹲在座便器旁边吐得一塌糊涂。她扒着自己的喉咙,直到嘴巴里充满了胃液的酸灼气味才勉强止住。她想坏了,该不会是急性肠梗阻或者胃肠炎吧,要让苏芩知道了,肯定又得骂死她。
蒙萌在外面喊:“喂!不会吧,你不会花了五年时间都治不好神经病吧。”
厕所的冲水声将她的说话声冲了下去。
张夕夕腹诽,你丫才神经病!你们一家都是神经病!没文化的死三八!神经性呕吐属于精神病好不好哩?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她拿大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自己的身体,而后又慢慢地换上一身衣服。她把湿衣服认认真真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进了袋子里去。张夕夕开了厕所门,从蒙萌身旁走过,在洗手台前安安静静地洗起手来。
“算了吧,小爱。你有必要在我面前装陌生人么,你忘了,那个时候我们去电视台做节目。那么多人,我们一眼就能把对方认出来。我说过什么?就你,化成灰我都认得。”蒙萌似乎觉得她说的话很好笑,自己“咯咯”的笑了起来,而后再一次从包里拿出烟,熟练地打火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的皱纹出卖了她的沧桑,她弹了一下烟灰,似笑非笑,“喂,怎么样,这几年,你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