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学期的尾巴上。张夕夕她们专业被统统打包丢出去开始实习。苏芩嫌学校老师给找的实习地点都是北京广州之类,太远,她放心不下。加上张夕夕同学一时嘴快,吃饭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跟她传播“新闻界内部消息”,说“富士康跳楼事件”之所以能够捅出来是南方某著名报纸的实习记者卧底富士康21天采访的结果。最要命的是,张夕夕不该在她苏姐姐面前表现出热血沸腾的情怀,眼角眉梢的崇拜景仰看的苏芩眼皮子直跳。她不动声色,暗地里托熟人帮张夕夕在本城找。师兄哭笑不得,他真是始料未及,冷静理智到金属构造的女友居然是个事儿妈。张夕夕满头黑线地强调:抱娘槐是长不大的。结果人苏医生一把眼刀飞过来,皮笑肉不笑:“怎么,翅膀硬了,想飞了?”
张夕夕哀嚎:“不带这样的,你表逼我,你再逼我,我就装死给你看。”
苏医生喝了口藿香正气汤,凉凉地表示:“小姑娘,你不用装。你们新闻记者不是最讲究用事实说话吗?”
张夕夕立刻很没有骨气地去抱苏芩的大腿,只恨自己不是小霸气,不能摇晃两下尾巴。
苏芩的一个朋友在国内某知名杂志里当主编,张夕夕就被安排进去给各位老师端茶递水打扫卫生,延续了陵城大学新闻系一贯的风格,办公室小弟小妹。主编大人深刻领会了苏芩医生在饭桌上的讲话精神,其实要求很简单,表娇惯他们家多多,该干的活儿一件不能少。
“但是……”
主编大人立刻竖起耳朵倾听但是之后的内容。
“我知道,你们讲究眼见为实,但是,我想,什么惊心动魄的幕后交易、腐败不堪的黑金政治、令人目眩的经济骗局以及生活在社会隐秘角落的边缘人群,这些体验式采访还是别带多多去了。毕竟这种事情对记者要求太高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要是伪装不成功,不仅会坏了你们的事情,还会有生命危险。我相信我们家多多富有冒险精神、勇于探索,并且到了关键时刻可以经得起组织上的考验,不怕牺牲。”
张夕夕很是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提醒苏芩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贪生怕死好逸恶劳,嘛时候富有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牺牲精神了?
苏医生很淡定地处理了张夕夕声嘶力竭地咳嗽声,她大力拍着嗓子都快咳破了的张夕夕小朋友的背,笑容满面:“嗓子还痒吗?”
张夕夕惊悚地一缩脑袋,明确表示,不仅嗓子不痒,她浑身上下哪儿都不痒。
“但是呢,我们做家长的人还是要实事求是不能讳疾忌医。我们家多多的性子我了解。往好听点儿讲叫淳朴善良,往流行点儿讲叫很傻很天真,直接点儿讲就是一个字,二,脑子跟浆糊没啥区别,基本上就是一摆设。”
张夕夕觉得自己白咳嗽了,还不如不咳嗽呢,一咳嗽,苏芩直接把她跟弱智儿童划上等号了。
“我们家多多小时候身体底子就差,调养了这么多年,那低血糖贫血的毛病还是没能完全给纠正过来。这孩子还有挑食厌食的坏毛病,七十二样不吃,对海鲜贝壳类食物过敏,小鸟胃,老是怕吃饭,平常在我们眼皮底子下头看着,还好点儿。现在到外面来实习了,你得帮忙盯着点,别让她打马虎眼给你混蒙过去。她要是嘴里头叼着巧克力什么的,你别不让她吃,这孩子低血糖一犯起来,能立马给你晕过去。还有就是,多多不能累着,那种连着十几小时让她扛机子的事情你可不能让她遭这种罪。太残酷了,你看她那小身板,实在不是能干总体力活儿的样子啊。另外那个,陵城的夏天不适宜户外活动,除非早上六点钟之前跟晚上七点钟之后。但多多的准确身份到底还是个学生,夜生活不应当太丰富是不是?出去跑现场是应该的,毕竟是记者嘛,但是不要拉着小姑娘出去应酬,咱家多多不喝酒。别在多多面前抽烟,她支气管比较娇嫩。想必你们办公室里头有自动饮水机吧,那就行了,别老指着实习生给烧水泡茶了,大热的天,烫着哪里怎么说……”
主编大人崩溃了,他想,他这是招张夕夕当实习记者呢,还是人苏医生给小张姑娘找一全托的保姆呢,还不发工资。他举起手来小心翼翼地问苏医生:“那个,请问,您说让你们家多多姑娘在我这儿干点儿什么?”
苏医生难得含蓄起来,拿着小毛巾擦给给张夕夕剥小龙虾时弄脏的手,斯文异常:“哟,赵主编,您这话就说岔了。这隔行如隔山,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该干点儿什么,还不是您说了算的事儿。来,赵主编,您多吃点儿。正宗的农家草鹅。”
主编觉得这家的红烧老鹅跟香辣小龙虾一点儿也不好吃了,多磕碜嘴啊,不小心咬了粒花椒籽,嘴巴里头只剩下一个字,麻。
张夕夕偷偷地对赵主编作揖,心里头很同情无辜的主编大人。
苏芩结了帐,陪着张夕夕跟着赵主编去杂志社熟悉工作环境。这家杂志社规模颇大,一幢大厦竟然占了整整一层楼做办公地点。苏芩对张夕夕的工作环境表示比较满意,初步了解并实地考察完大厦的逃生通道跟安保系统以后,苏芩针对具体环境草拟了一份“关于突发灾险事故的应对措施”贴到了张夕夕的单反相机上,然后对小张姑娘耳提面命了足足半个钟头,内容包含:要……二十一条,不要……二十一条,方将张夕夕放入社会大染缸里头。
主编大人直擦冷汗,感慨万千,小张啊,你也挺不容易的,这么些年,你真是辛苦了。
张夕夕听了以后立刻猛点头,大有千金易得,知音难求之感。
主编将张夕夕分给一个资深记者,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以后就兴冲冲地回自己的办公室了,万分庆幸这颗烫手山芋终于被他顺利地祸害给属下了。开心了一整天,主编就开始紧张了,他担心张夕夕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什么事,苏医生会拿她练刀。于是可怜的主编大人又忧伤了,他郁闷而忿忿不平,凭嘛呀!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明明自己年龄要比苏芩还年长个四岁,从小到大自己却都是生活在她的威逼之下。
林霏开博士接到了好久不见的赵主编口口声声痛诉血泪史的电话,一手忙着吃传说中美容养颜的龟苓膏,另一手抓着手机凉凉地回应道:“你知足吧你,姑娘我都在烈火中永生了八年。估计博士毕业以后留校还要继续被同学爱的成长都没敢多罗嗦。你一早就逃离了苦海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再说这小丫头多多吧,我都当了三年阿姨也没意见,你初来乍到的也好意思叫委屈?还有,你凭什么看不上我们家多多,我们家多多除了人傻一点闯祸多一点嘴巴挑食一点身体虚弱一点那里不如人家呢?我告诉你,不准歧视我们家多多,不准欺负我们家多多。表以为苏芩到外地开会了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她霏儿姐我还在哩。”
赵主编痛心疾首,他见过护犊子的,可还真没见过护成这样的,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整头整脸长到这么大的。隔了几天周会,主编大人旁敲侧击询问最近新进一批的实习生情况。诸位老员工纷纷抱怨,现在的孩子啊,一个个儿,以为实习是度假呢,全然没有他们当年吃苦耐劳的精神。主编注意到张夕夕的带教老师一言不发,心里想,坏了,自己的大将不会被祸害傻了吧。于是赵主编不动声色伪装公正地点了他的名:“老王啊,你怎么不说话,有什么看法啊?”
“挺好的。”被点名的中年男人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微微地笑,“我带的这个实习生挺懂事的,手脚麻利,一点就透,而且没什么娇气,有什么事情说说她,也还是笑眯眯的。底子也不错,稿子写得很上路子,知识掌握的还算比较扎实。”
赵主编心里头倒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老王是个实在人,应当不会没事乱帮实习生说好话。
“噢,是吗?外出采访那一块呢,最近天气热,大家都要注意防暑啊。千万不要出师未捷个个先去医院了啊。话说中暑属不属于工伤啊?”
下头的人全都鄙夷地抽冷气,纷纷抱怨头儿实在是太小气了。
赵主编想了想,还是亲自去张夕夕所在的办公室看了眼小姑娘的情况。他在门口就听到了哼歌的声音,心想,哎哟,这多多心情还挺不赖的。进去一看,张夕夕正在认认真真地抹桌子,表情愉悦,歌声却不是从她嘴里头发出来的。原来是另一个坐在办公桌后面椅子上的女孩子正一面忙着网上偷菜,一面哼着小曲儿。
张夕夕看到了主编,立刻咧开嘴巴朝她灿烂地一笑。赵主编想,难怪林霏开这个受害者也为虎作伥,这小丫头的笑容也太有感染力了,一下子就跟阳光全笼在她身上一样,青春明媚的容不下一丝半毫的阴霾。
赵主编悲伤地发现自己真的老了,被那阳光一晃眼,干脆连说什么都给忘了。于是他说了句与事业有成的都市精英青年才俊形象极其不相符的一句话:“那个,多多啊,你怎么不唱歌啊。”
张夕夕愣了一下,听到主编声音的开小差员工立刻吓得关掉了网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即将成熟的樱桃落入了别人的魔掌。张夕夕笑,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模样:“我嗓子不行,唱不了歌。”
主编跟看自己家小妹妹似的,和颜悦色:“你别太谦虚了,你声音挺不错的。”
张夕夕讪笑:“嗐,我唱歌,从头到尾都不在一个调儿上的。每回去KTV,大家都只准我去负责吃果盘。”
赵主编很大方地笑:“唱K嘛,关键就是唱出来而已,好不好不是关键,要是个个唱的都那么好,那还不得全去当歌星啊。”他拍拍手,示意大家,“这个周末下午去凤凰时代唱KTV,欢迎新的实习同学的加入,我请客。”
有人笑着问:“领导,包不包饭啊。”
赵主编摊摊手:“好像不包,抵用券里头的套餐只有水果。”
众人立刻又鄙夷地“切”了一声。
凤凰时代是本城新开不久的一家KTV,号称五星级。张夕夕小朋友孤陋寡闻,不知道KTV是否有星级之分,不过在里面唱K很贵倒是真的。赵主编手里拿着抵用券,很大方地招呼手下们去开包房。KTV的经理出来了,热情地跟赵主编打招呼,表示还要请各位媒体界的朋友多多关照,帮忙宣传,还招待了众人前往自助餐厅吃自助餐。张夕夕原本以为走上工作岗位的人会比较含蓄,不会跟他们学生一样逮着话筒就鬼哭狼嚎。事实证明,她低估了“人人都是大明星”的表现欲,她跟另外几个实习生基本上就沦落到不停地帮忙切歌换歌的份上了,连话筒都没有握上。
赵主编浅唱低吟了一曲粤语歌《一生所爱》,很俗很可爱的《大话西游》的很雅很苍凉的片尾曲。众人非常捧场的热烈鼓掌。虽然领导效应功不可没,张夕夕还是非常服气地赞叹,主编唱的真好。倒不是说赵主编的嗓音有多宛如天籁。而是对于演唱技巧而言,情感更重要。张夕夕想,如果是换了个十几岁的美少年,纵然MJ再生,大约也演绎不出来其中的韵味。时间总是公正无私,它从我们身边拿走什么的同时,必然也送给了我们一些礼物。
“来,诸位同学很含蓄嘛,过来过来,你们每个人必须都得开嗓唱歌。”赵主编欢快地招呼着实习生,全然没有刚才演绎歌曲时的悲凉。
几个人推辞了一番,有人站起来唱了一曲Beyond的《真的爱你》。说不上有多少技巧,不过声音却很干净。
“原来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会喜欢Beyond的歌。”赵主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了张夕夕旁边的位置上,微微笑,“我还以为,只有我们那个年代的男生才会喜欢Beyond的呢?我记得有一年的儿童节,我们全班男生为全班女生点了Beyond的《真的爱你》。其实,后来我们才搞清楚那首歌是献给母亲的,着实尴尬了。”
张夕夕先是吓了一跳,差点没从沙发上弹起来,而后安慰自己,表怕表怕,领导而已,又不是报社老总。何况就是报社老总也没必要怕,反正实习记者又没有工资拿。她大着胆子笑眯眯地看主编:“那你们班女生有没有集体送你们男生张学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风》啊?”
主编没有反应过来,叼着一支烟在嘴巴里头,奇怪地挑挑眉:“什么意思?”
张夕夕“扑哧”笑出声来:“因为那首歌是写给父亲的啊。”
他笑了起来,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火时突然反应过来张夕夕受不住烟味,又把烟卷塞回烟盒里头去,样子有点儿无奈:“靠,要是我真当着你的面抽烟,苏芩那个疯女人真会把我罩在渔网里头试验鱼鳞剐是否可行的。”
“不会的,苏芩很温柔的。”张夕夕脱口而出,而后想到了某些比较黑暗血腥的画面时,她又摸着鼻子讪笑,“呵呵,那个,她不过是爱好比较独特而已。”
赵主编翻白眼:“温柔?我认识她二十六年里就不知道她的温柔在字典的哪一页里头。”
“你认识我姐这么长时间啦?”张夕夕惊讶地挑了挑眉头,没有好意思问,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你?
“是啊,人生的噩梦。”赵主编夸张地搓搓自己的胳膊,“幸亏我大学时考到了上海,后来又出国了,否则不知道还要在她手底下遭多少罪呢。”
张夕夕很鄙夷:“你那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能够认识我姐这么久,多好啊。”
“好不好,谁知道呢?”那一声忽而低了下去,主编清咳了一声,“对了,你姐现在怎么样?”
张夕夕奇怪地看他:“你上星期不是刚见过她吗?挺好的啊,现在跟我姐夫在海南那边陪着她导师开医学会议呢。我姐夫答应给我带椰子回来。其实我想要榴莲的,不过我姐不准我吃榴莲。她说我要是敢往家里搬榴莲,她就把我扫地出门,还不准回学校宿舍,只许睡大马路上。”
“你现在住你姐跟你姐夫家里?”
“嗯?是啊。报社离我们学校太远了,又不发交通补助。”
“嗯,挺好的。”
“啊?什么好啊?”
赵主编没有理睬她的问题,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地笑了笑,转头看那几个实习生正唱的欢腾,立刻将张夕夕推出去:“别老在人背后躲着,去唱歌去。”
张夕夕抵死不从,坚称自己不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毁了大家唱K的兴致。众人表示不怕,让她自由地发挥。张夕夕头摇的像波浪鼓一样,眼泪汪汪地哀求诸位大侠手下留情:“我是真的不会唱歌啊,高音高不上去,低音低不下来。而且毫无节奏感可言,求求诸位帅哥美女了,请让我藏拙吧。”
“哎哟,又不是歌唱比赛。长不了高音低音是不?没关系,给你找一首调子平的歌就是了。”有人热心地将张夕夕拉到前面,回头征询众人意见,“《老鼠爱大米》好吗?”
张夕夕满头黑线,很想装死给众人看。幸亏人民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立刻否定:“表逼得我们毁掉了人家的包间。”
“来来来,唱这首歌,《和青春说再见》,洛丽塔跟爱丽丝的代表作,我陪你唱。”有实习同学上来帮忙选歌,满脸兴奋,“这歌你肯定会唱,红极一时啊,我们高中时这都快变成校歌了。歌词优美,琅琅上口,旋律又简单,没有人不会唱的。”
张夕夕僵硬地抓着话筒,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MV的画面。两张青春洋溢的面孔挤在镜头前面,笑靥如花,背景是大片的碧海蓝天。前奏很长,极为轻快的旋律,有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无忧无虑。
画面上的歌词开始滚动,蓝色的黑体字慢慢被红色盖住,如同马不停蹄地忧伤。张夕夕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电视画面上的歌词,可是太模糊了,实在是太模糊了,隔着经年累月的时光,怎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