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的笑容缓缓从眼底弥漫,一丝丝的舒展开来,像喝足了春雨的种子,饱满的种子,悄悄地抽出了新芽,天地仿佛就在一晚间层林渐染,绒绒的,全是新生的生命。山抹微云有了翠色,映衬着水也绿了。微风吹过,扑面而来的是温暖而潮湿的泥土的芬芳。春天的阳光,温柔地抚慰了抚慰所有在渡过了一个湿冷的冬天后潮湿的心。像云一样柔软,像风一样轻。如天鹅绒般的夜空中挂着快活的星星,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绿灯亮了,后面响起了鸣笛催促的声音。那声音被拉的老长老长,不再刺耳,仿佛是华尔兹伴奏的乐声。
栾曦的心一下子完全柔软了下来,他原谅了张夕夕。没有理由,如果非要说理由的话,那么她的笑容算不算理由?那样的,令他觉得心头有一阵清风缓缓而过的美好的笑容。他想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但求褒姒千金一笑是有他的道理的。倘若一个人什么时候都能有理智去精准地分析控制自己的一举一动,那么他不是生物,而是机械生产的产品。
“太好了!”张夕夕语无伦次地直抒胸臆,“这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象,这是我拍过最好的照片。栾曦,我爱你,我爱死你了!”她小心翼翼地将相机放回了背包里头,细细地收好,抬起头朝栾曦眉开眼笑。
栾曦嘴里头的蛋挞一下子全吞到肚子里头去了。幸亏他叼在嘴里良久,口中的唾液已经充分润湿了食物。否则不等张夕夕因为吃得太饱撑死上新闻,他会先因吃得太急活活噎死了走红全国。
后面有司机探出头来骂:“你到底还要不要开车?!”
交警过来协调交通,祖祖推了栾曦一把,车子又重新启动开来。
阿南一脸崇拜的表情:“多多姐,你好帅!都快赶上斯蒂芬茨威格笔下的罗丹了。”
祖祖茫然地问阿南:“《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男主角叫罗丹?”
张夕夕相当公允地评价:“不错,很不错,你起码知道罗丹是个男的。”
祖祖嗤之以鼻:“切,我当然知道,别以为我没文化。我还知道美国的乔丹是男的,英国的乔丹是女的。”
阿南难得肯搭祖祖的话:“对啊,他们唯一的区别是,一个打篮球,一个身上长着两只篮球。”
一直被忽视的主编大人要了张夕夕的摄影作品看,以专业的角度给她指点了几处瑕疵,最后总结式的鼓励学生:“总的来说,多多,这次的照片拍的还不错,就是技巧问题,这个,多练练就好了。”他开玩笑地撸了撸张夕夕的头,“看不出来,小丫头片子,平日不吭声,偶尔露峥嵘么。怎么样,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大哥我先前的建议,跟了我算了。”
张夕夕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她的宝贝单镜头反光数码照相机上,闻言立刻信口雌黄:“我是外貌协会会员,专好年轻貌美小正太。我哈的帅哥一定要容貌清秀,目光澄澈,笑起来要好看,本姑娘对这样的男孩子一向没抵抗力,平生最爱对着美男的大酒窝狠狠犯花痴。”
阿南一听立刻眉开眼笑往张夕夕身上蹭:“多多姐,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主编大人毫不给张夕夕面子的嗤之以鼻:“算了吧,我看她对咱们一小时前碰到的那个小交警不也没少流口水吗。”
张夕夕恬不知耻:“帅哥总是各有各的风骨,我总不能因为一个帅哥就放弃梦想,前面可是还有很多帅哥等着我去发现欣赏的。”
张夕夕大骇连忙往边上躲,她倒不是怕被阿南占了便宜,话说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定呢。她就是怕前头拿手机的那男人过完河就拆桥,一巴掌把她扇到车外头去。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女人对他们而言只有两种,可利用的跟没有利用价值的。前者他们会虚与委蛇,后者他们可是会毫不留情。可惜这车子就这么点儿大的体积,张夕夕躲无可躲,毕竟男女有别,她不能躲到她领导怀里去吧。
车子停下了,栾曦发话:“祖祖,你跟张小姐换个位置。”
张夕夕只差没抹着眼泪去拽人家的袖子,帅哥啊,人不可貌相,您还居然真是个好人。
阿南反对:“不要,除了多多,谁也别靠我边上!不然我马上下车。”
栾曦冷笑:“那随便你,你要自己走回去也成。”
祖祖连忙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就让多多坐后面就是了。”
栾曦冷冷地瞥了眼祖祖:“你就惯着他好了,什么毛病!”
祖祖脸色也变了:“我愿意惯着谁是我的事儿,轮不到别人说三道四。”
结果阿南小爷全然不领情:“我的事,用不着别人管。咱糙生糙养的,谁的惯也承受不起。”
祖祖的脸霎时就白了,张夕夕没想到一个人的脸能扭曲到这种程度,但只是转瞬即逝,他很快就平静下来,彻底的平静下来,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的那种平静。张夕夕觉得有点儿害怕,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看上去特别可怕。他看了眼阿南,一丁点儿暴怒的意思也没有:“你要是这么觉得我没话说。麻烦你,栾曦,停下车。”他眼睛一直盯着阿南不挪窝儿,一字一句,“你不就是不乐意跟我呆一块儿嘛,好,我成全你,不让你看着心烦。”
说罢他深深地看了阿南一眼,开了车门往外头走。
黑夜说来就来,转眼的工夫暮色便风声四起。祖祖下了车,往前头走。张夕夕一早就知道他们这些做艺人的比镜头上看到的还要瘦,此刻的祖祖看在她眼里头却是瘦的厉害。他个子高,没有穿下午见到时的西装,就一件白衬衫,风吹上去,空空落落的,高且瘦的男孩子格外杵在暮霭中,格外的肃穆苍凉。路边是大棵泡桐树,粉紫的泡桐花早已落尽,张夕夕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梧桐叶上三更雨”这句诗,然后便觉得祖祖怆然而去踽踽独行的背影很落寞很忧伤。
栾曦瞥了眼后视镜里脸色复杂的男孩,状似无意地提了句:“哟,这祖祖,手机跟钱包都没带,难不成真打算从城东走到城南?他的脚上回练舞时扭到了,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好利索。”
阿南垂着头不说话,眼睛看也不看车窗外头,手死命地抠着手里的一个包装的挺漂亮的纸盒子。张夕夕很没有良知,在这种剑拔弩张气氛凝滞的时刻,她还在虔诚地祈祷过路的神仙,这里头千万别再是吃的了,她真的真的吃下去的东西都冒到嗓子眼了。谁敢再塞她,就是潘安宋玉曹子建卫玠周小史韩子高纳兰容若公子集体围一圈站在她旁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吐出来。张夕夕甚至还很有急智地想好了应对的台词:“你们谁都别逼我,再逼我,我就装死给你看!”
可惜帅哥不知道她心中已经上演的自编自导自演的现代剧,在车子里头种了十分钟的蘑菇,阿南终于开口朝栾曦吼:“停车!”
不愧是握着方向盘,掌控全车人性命的人,司机很冷静:“车子一直停着呢。”
阿南顾不得自己闹没有闹笑话,开了车门就往外头跑,一路上大喊大叫:“祖祖,祖祖——”
张夕夕痛苦地捂住了眼睛:“Oh,my lady Ga Ga,祖祖跟阿南不是往一个方向走的。”
主编大人心里头想,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多多这种不靠谱的人,交的朋友也是一样脑袋可以拧下来当皮球拍。
栾曦很理智地分析世情:“没关系,祖祖不可能走出周围两百米范围的。”
他点了支香烟,开了车窗,从后视镜里头看后座的两个人:“要是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介意等一会儿吗?阿南出去时也没有把祖祖的手机跟钱包带去。”
张夕夕满头黑线:“我可以理解祖祖是故意的,但是阿南这小屁孩又是玩的哪出?”
“阿南嫌手机有辐射,坚持称那是外星人用来控制地球人的遥控器,从来不用手机。”栾曦露出牙齿笑,“当然了,事实的真相是他不晓得已经掉过多少回钱包跟手机了。”
张夕夕要崩溃了,心想这是什么爷儿,还没大红大紫呢,谱子就敢摆成这样。她奄奄一息地举起手来:“那个,要是别人找他有事怎么办?”
栾曦的头是朝着窗户外头,隔着茶色的车玻璃,张夕夕看到他脸上一副“你人头猪脑啊”的神情:“不有祖祖吗?反正他俩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找到一个就等于找到了另一个,还省了别人的手机费。”
张夕夕很虚弱,心想,还带这样?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闹的跟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样。”
栾曦很郁闷地强调:“他俩父亲安在,也都没老婆。”
“能怎么闹的?”栾曦抽完了香烟,丢了粒口香糖到嘴巴里头,示意张夕夕要不要,后者摇了摇头。
“你上网随便搜索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栾曦笑了一下,“上回我们在云县演出时,你给阿南扎的那个兔子尾巴被那群女生拍了照传到网上,还有人发了那张祖祖喂他吃蛋挞的照片,这就是故事的开始。然后网上有多了一篇很神奇很强大的稿子,非得把祖祖跟阿南凑成一对CP,图文并茂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仿佛那作者亲眼所见,他俩只差没打结婚证了。我跟阿南都当成笑话看,当着你们的面我也不说虚话了。说了假话你们也不会信。这也是公司的一种宣传策略,所谓的美少年之恋,无限暗昧的美好,来满足小女生们无聊的恶趣。结果祖祖的家里人知道了这件事,祖祖是家里的单传,他奶奶跟他父母反应都特别大,无论祖祖怎么解释都不相信。他们还勒令祖祖离阿南远一点儿,当着阿南的面说了重话。阿南都快被气昏了,当场掉头就走。如果当时祖祖追出去了也就没事了,结果他那帮子惟恐天下不乱的表姐表妹们全都笑嘻嘻的拿祖祖开玩笑,祖祖拉不下脸,就没动。然后两个人现在是越闹越僵,上回在电视台录节目时差点儿没大打出手。我以为这下子那些女的该消停了吧,结果她们反而更加亢奋,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是正常现象。”
张夕夕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可怜的娃儿,辛苦了。你怎么也不劝劝他们。”
“别开玩笑,现在的情况是,祖祖家里头的人对所有意图靠近祖祖的男人都戴着有色眼镜去看。”
她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地上网搜索了一下,啧啧,这照片的角度,这描述的暗昧,想叫人不想入非非都难。呃,这些话看上去怎么这样眼熟?眼熟的好像跟自己很熟悉一样。难道?也许?大概?可能?小张姑娘背后都是冷汗,娘嗳,这叫怎么回事?这这这,这稿子不是她胡编乱造的嘛。这这这,她居然也成功地当了一回娱乐推手。噢噢噢,她是应该有成就感比较好呢,还是应当在内心深处谴责一下自己的道德沦丧呢。
“对!就是这篇,罪魁祸首!”栾曦凑过头来看她的手机,没好气道,“写的活灵活现的,好像在他们家蹲过墙角一样,闭门造车的功力也太强大了点。”
谢谢您老人家的谬赞。张夕夕不动声色退出了网页,然后开始蒙头打游戏,心里头飞快地盘点,嗯嗯嗯,想想看,还好还好,电脑里头没有存稿,发件箱也已经被她清空过了。
“啊啊啊,你不要不动啊。”张夕夕惊悚地甩着手机,“你死了的话就不好玩了。”
栾曦满头黑线地看了她手机一眼:“死机了,关掉重新打开就行了。”这姑娘到底是不是地球人啊?他摇摇头将烟盒递给赵主编。赵主编抽了根烟叼在嘴里头才恍然大悟般的喊起来:“不抽不抽,多多闻不来烟味。还有你,刚才谁批准你抽烟的,像什么话!”
张夕夕摸摸鼻子:“哦,我姐说你抽烟太凶了容易早死,所以你不能在我面前抽烟。”
主编大人很伤感,都是平等的男性公民,凭什么区别对待他。
张夕夕很善良地安慰他:“表难过,其实抽烟的男人大部分自以为很帅很潇洒,但事实却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许文强,自以为帅的男人通常看上去都很邪恶。”她转头对栾曦一口白牙笑嘻嘻,“我不是说你邪恶哦。”
栾曦心想自己现在嘴巴里头幸亏没有叼着烟,否则一定要活活呛死。
“你说,你们这些小姑娘为什么老喜欢把男人凑在一起呢。这按道理说,男人都去爱男人了,你们应当难过才对啊。这不是说明你们没有魅力么。”
张夕夕双手合十,深吸一口气,朝主编大人不怀好意地笑:“主编,你好奇你的CP是谁吗?”
赵主编立刻识时务地摆手:“我不想知道,当我什么都没问过好了。”
张夕夕拍了怕栾曦的肩膀,问他要了一颗薄荷味的口香糖含在嘴巴里头。她没有告诉他们,她讨厌的不是烟味,而是名贵轿车上舒适的座椅散发出来的檀腥味。那些汽车商们永远都以那种洋洋自得的口吻向大众们宣布,他们车子的座椅,要用多少块上好的小牛皮拼斗而成。那一块块小牛皮不会从工厂里头人工合成出来,它们原本覆盖在一个个鲜活的幼小的生命之上。
“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吧。耽美小说的开山鼻祖,森茉莉,是日本与夏目漱石齐名的作家森鸥外最宠爱的孩子。她上有兄姐,下有弟妹,却是她父亲永远的小公主,永远的洛丽塔,她的父亲就是她全部的世界。森茉莉不是一个能过日子的女人,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她的小说,全是俊美的中年男人跟美少年的爱情故事。因为那些中年男人全部都是以她的父亲作为原型。年老年少的两个男人,实际上是父亲与女儿的化身。为什么是少年而不是少女?因为茉莉不容许别的女性侵入她跟父亲的小世界。”张夕夕叹了口气,微微一笑,“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假爱之名,满足的却是自己的私欲。爱,在很多人看来,不过是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她微微地笑,唇角略略上扬,有一种既是讽刺,又带着无奈的味道。暮色越来越浓,车厢里头已经渐渐看不真切人的眉眼,可这一刻,栾曦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张夕夕,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