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ring,下午能否帮我出个诊?”戴琳刚在办公室套上白大褂,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一接竟是身为院长的罗叔叔。
“Uncle,出什么事了?”戴琳听出了罗叔叔的声音不大对劲,况且向来准时守约的罗叔叔从没让人代过班,总说是几十年的老主顾了,每个预约都是信任,不好轻易辜负的。
“早上去遛狗,不小心扭了脚。”电话那头却是一派轻松口吻。
“Uncle,你好好休息,我过去。”戴琳边答应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Forest Hill,Orchid Garden,下午三点半。”罗叔叔随即放心地收线了,对戴琳办事的牢靠程度,他从来都不用怀疑。
一听是那里,戴琳就不免有了些好奇心。Forest Hill(森林山)是多伦多公认的富人社区,其历史可追溯至1860年,1967年正式归入多伦多市。早期居民以英国裔新教徒为主,1940年后大批犹太人搬迁至此,之后陆续有其他族裔迁入,如今的居民大多是“非富即贵”的商人、企业家、银行家、律师等。
说起“Orchid Garden”,戴琳很有印象,几次开车路过,那幢别墅门前总会摆着几盆漂亮的兰花。听罗叔叔说过,从他第一次去那里到现在,门前终年都放着兰花,时间久得就像一场固执的等待。
三点半,戴琳准时出现在“Orchid Garden”门口,兰花如蝶翅般的轻盈,蓝白相间,清新中散出一股冷冽,幽香若有似无。按下门铃,一位职业管家很快来开了门,礼貌地问道,“您就是戴医生吧?”
“对,我来给宋老先生做例行检查。”戴琳微笑地回答。
“请进。”管家随即将戴琳请入了屋内。别墅内是传统的欧式风格,以红胡桃木饰为主基调,壁炉上放着些镶嵌着老照片的相框。整个环境风格显得古典大气,中西过渡得熨帖自然,留声机、屏风、瓷器等老式物件适时适地点缀着。
上到二楼,管家轻轻地推开一间卧室的门,示意到了。这间宽大的卧室连着个朝南的大阳台。宋老先生正背对着房门,坐在外面的藤椅上小憩,管家上前通报说,“老先生,戴医生来了。”
老人听了点点头,一边起身一边调侃道,“这个老罗几十年都没失约过,现在出去溜个狗还能伤了脚,果真已经是老罗了。”
“宋老先生,您好,我叫戴琳。”戴琳心想这位老先生还挺有趣。
转过身,跟戴琳照面时,老人吃惊地顿住了,忍不住低声喊了声,“玉齐儿”。
就在戴琳摸不着头脑时,身后出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爷爷,你最近胃口不太好,可得让医生给好好检查下。”
“人老了,有点小毛病很正常,就你喜欢大惊小怪。”这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让老人很快意识到了刚才的失态,马上恢复了平日的样子。
检查结束时,戴琳嘱咐道,“宋老先生,您的肠胃功能有些虚弱。我先给您开些健胃的药,如果持续胃口不好,我建议您能去医院做专科检查,以便及时治疗。”
“好,谢谢”。宋老先生举手投足不失风度和礼貌,一看就是来自家教相当好的环境,年逾古稀依然硬挺的背脊,很有军人的刚强风范。
“对了,你之前说,叫什么名字?我现在记性不太好。”宋老先生和善地问了句。
“戴琳,穿戴的‘戴’,琳琅的‘琳’。”戴琳边收拾听筒边说道。
“你就是罗叔叔常说起的‘Daring’吧?我就奇怪,罗叔叔一把年纪了,还喜欢用这么时髦的称呼,原来你的中文名听着就像‘Daring’。”年轻男子心直口快地废话了一通。
戴琳听了也习以为常,这名字也不是第一次被开玩笑了,几乎认识的华人都喜欢这么称呼自己,坦然地说,“这名字中英文都好记”。
“这是我孙子宋佑廷,胡说八道惯了。”宋老先生这才想起来介绍了句。
“拜托,爷爷,我都多大的人了,给点面子好不好?”年轻人淘气地抗议,随即又补充了句,“也可以叫我Dylan。”
“现在的华人子女,像戴小姐这样能说流利中文的不多了。”宋老先生由衷地夸赞道,大部分ABC已是彻头彻尾的外国孩子了。
“父母从小管得紧,就一直学着。”戴琳是多伦多华人移民的第二代,医学院毕业之后,去了罗叔叔的私人医院上班。整理好了出诊箱,戴琳起身告辞,“宋老先生,宋先生,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尽可以联系我。”
“佑廷,你送下戴小姐。”宋老先生示意孙子起身,温和中带有几分威严,连戴琳一时都觉得不好推辞。
路过门口的兰花时,戴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种莫名的好感油然而生。宋佑廷细心地发现了戴琳的回望,随口问了句,“你也喜欢兰花?”
“淡雅宁静,却又不失存在感。”戴琳脱口而出。
宋佑廷颇有感情地望着那几盆兰花,“从我记事起,家门口就放着兰花,从未变过。”
“可兰花不是应该放在室内?怎么总放在门口?”戴琳说出了心里的疑惑。
“我以前也问过爷爷,他都笑而不语。小时候,有次跟同学打闹,不小心把一盆兰花砸坏了,爷爷第一次对我大发雷霆,从未见过他那样生气过。之后,他对我说过,有兰花在,就不会忘记回家的路。”宋佑廷边走边说起了兰花的故事,不知不觉就把送到她的车旁。
“宋老先生是个念旧之人,兰花对他而言,必定有着独特的意义。”进车前,戴琳跟宋佑廷道别,然后就直接开往了罗叔叔的住处。
走进院子就看到腿上打着石膏的罗叔叔坐在躺椅上看书,那只名叫“贝贝”的哈士奇正无辜地趴在他脚边,一副纯良无害状。戴琳老说,这捣蛋鬼力气大得要命,每次出去散步都是它遛主人。估计这次的事故,肯定也跟它脱不了关系。
“Uncle,脚伤怎么样了?”戴琳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询问起伤势来。
罗叔叔放下书,笑言道,“我是医生还不清楚,很快就没事了。”
“你可得好好管这小家伙了,太闹腾了,就该叫‘闹闹’。”戴琳狠狠批评了贝贝几句,还用手拍了它的脑袋几下,以示告诫。
贝贝似乎很不满被告了小状,索性哼哼两声,转身用屁股对着戴琳。
“看,小家伙生气了。”罗叔叔看到这般孩子气的情形,更是乐不可支。
“Uncle,我刚从Orchid Garden回来。”戴琳汇报了下代班的情况。
“宋老先生还好吧?”罗叔叔很是关心老友的近况。
“其他都挺好的,听他家里人说,近期胃口有点不佳,我建议还是去医院检查下。”作为医生,戴琳向来是责任心满满的。
“人老了,零部件开始不听使唤了。”罗叔叔感慨了句,想起初识宋天泽时,他还正直壮年,转眼工夫,已是垂垂老矣的年岁了。
“Uncle,你听过‘玉齐儿’吗?”说起宋老先生,戴琳又想起他一瞬间的惊诧,还有那个奇怪的名字,至少听起来像是一个人名。
“玉齐儿?没听过,怎么突然问这个?”罗叔叔想了想,对此毫无印象。
“没什么,无意中听到的,感觉像是名字,挺特别的。”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是好奇心作祟而已,戴琳也无意小题大作地解释一番。
又念了遍那个名字,罗叔叔在几十年前的零散记忆中搜索着,若有所思地说道,“听着不是汉人的名字,倒像是满语。”
“满语?”一听更为陌生了,戴琳迷惑了。
“我小的时候在北平呆过一段时间,一些满族人家的女儿好像就叫什么‘齐儿’的。”对于罗叔叔而言,那已是记忆中杂草遍布的区域了。
想起宋老先生那一刻的神态,戴琳感觉他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自己,不对,更类似一种久别重逢。想想也不可能,家里与Orchid Garden毫无交集,以自己二十来岁的年纪,要认识宋老先生久又能久得到哪儿去。可他脱口喊出的那个名字,虽然声音很轻,却还是被戴琳听到了,玉齐儿。
过了几天,宋佑廷从工作室回来时,管家正在家里忙碌地安排着晚餐,看架势就知道有重要客人要来。退休前,宋天泽曾任华人商会会长许多年,在当地社会也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即便是隐退多年后,依然不时有客前来拜访,这套用餐的架势倒也并不稀奇。
宋佑廷上楼前,习惯性地问了句,“何叔,晚上有客人要来?”
“宋老先生说有故人从国内来,特意让准备几道家乡菜。”管家何叔是在Orchid Garden服务多年的老人了,深知宋天泽的脾气秉性。
“故人?”这委实让宋佑廷奇怪不已,话说爷爷来加拿大之后,和国内一直没有什么联系,交往的中国人几乎都是同在海外的华人侨胞。
来到书房,看到爷爷正在练书法,行云流水地写着:故人何在,烟水茫茫。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
“柳永的《玉蝴蝶》。”自小宋佑廷对古诗词可谓过目不忘。
“这点你比你爸有天赋多了。”宋天泽对孙儿这点甚为骄傲。
“在我的印象中,您写的多为辛弃疾和李白,要么气概豪迈,要么洒脱不羁。这回爷爷怎么也伤春悲秋起来了?”宋佑廷也调侃起爷爷来了。
“一时兴起罢了。”宋天泽宠溺地拍了拍孙儿的脑袋。
“听何叔说,晚上有国内的客人来?”宋佑廷不经意问起了这位特别的访客。
“是我以前的老部下,也是我的发小,一块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得喊邹爷爷了。前几天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他正好去渥太华探亲,特意转道来看我。”
望着桌上的那幅词,宋佑廷不由觉得爷爷是老了,不再是儿时只能抬头仰视的大人物了,而今只是一个回忆越来越多的老人。在那些弥漫着硝烟的往事里,那一束兰花到底是代表着怎样的一种情感?从上次戴琳来过之后,宋佑廷也会时常揣摩起那个名字,玉齐儿。
一见面,邹爷爷习惯地称宋天泽为“军座”,宋天泽也称其为“邹副官”。有故人来访,小酌几杯,说不定能听到些关于过去的片段。其实,宋佑廷对那些岁月充满了好奇,可爷爷偏偏对此三缄其口。从小到大,爷爷极少在家提及过去的事,来加拿大以前的部分,更是少之又少。宋佑廷曾从父母口中,隐约得知爷爷曾是国民党高级将领,后去了台湾,再又移居加拿大。
今晚,宋天泽破例当着孙儿的面,跟邹副官聊了不少战时的往事,聊他们当年怎么以少胜多,怎么突破重围,怎么腹背受敌。说到那些枪林弹雨,邹副官感慨良多地说了句,“论枪法,怕是难有人能出七小姐之右……”
宋天泽一个警觉的眼色,邹副官立刻心领神会地换了个话题,宋佑廷却没有漏掉这个细节。晚餐后,邹副官又和宋天泽在书房聊了很久。对于那个年代,爷爷显然不愿透露太多,尤其是与宋家密切相关的。真实的宋家,必定远比现在资料里查到的那些复杂得多。宋佑廷出生在加拿大,迄今为止,中国还一次都没回去过。这次邹副官漏嘴的“七小姐”,到底是谁,竟会让爷爷如此的敏感。
那之后,听何叔说,平时里爷爷在家不是翻看老照片,就是阅读旧时信件,或是精心地照顾着那几盆兰花,久久地望着。宋佑廷感觉爷爷的怀旧,肯定与邹副官的来访有些关系,抑或就是故人相逢,感慨良多。
从小宋佑廷就知道长辈不喜自己打听以前的事,尤其是爷爷,长大之后,逐渐明白家里是不想与政事再有牵扯。从父辈开始就已是普通人了,宋佑廷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一个水力工程一个心理学,而宋佑廷则从事着建筑设计,还开设了自己的工作室。
长久以来,宋佑廷都不会刻意去查那些过去的事,好奇归好奇,对爷爷,宋佑廷始终保持着庞大的尊重。而这次,宋佑廷是担心爷爷年纪大了,过于沉湎于往事会有损健康。问他自然也得不出个答案,只好试着揣测下他的心思了。
于是,宋佑廷在网上搜索关于宋家的信息,原来爷爷那辈有兄妹七人,只有老幺是个女儿,排行老七,名为宋天玉。这么看来,这位“七小姐”极有可能就是“玉齐儿”。有了网络这东西,名人的秘密空间算是大大缩水了。再键入“宋天玉”搜索图片,出来的多为与历史事件相关的群体合影,也有几张是她单人的照片。年代有些远的黑白照片,就不能过多地要求清晰程度了。
其中,有一张是宋天玉的戎装照片,骑在马上飒爽英姿,想着这位“七小姐”当年该是何等的风光无限。还有几张,打开一看,都是“七小姐”穿洋装的生活照。不得不说,就是从现在的审美标准来看,她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而且英气十足,更显巾帼风采。
仔细看,这眉眼,宋佑廷惊住了,戴琳竟与她有着六分相似,难怪连爷爷都不免有些失态。爷爷对这个七妹的避而不谈,更甚于其他,可从他见到戴琳的表情来看,明明就是感情深厚,到底曾经发生了什么,让他要把宋家的往事独自掩藏多年。
奇怪的是,在宋家几个子女里,唯独这个“七小姐”的生平最为简略,不过寥寥数笔却历经传奇,可1949年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下落了,她仿佛一下子从历史中消声觅迹了,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
转季时,宋天泽感冒老不好,咳嗽不止,戴琳就常上门诊治。这一老一小倒很是投缘,相谈甚欢,宋佑廷略感无奈地发现,爷爷跟戴琳讲得故事比跟自己讲得都多,而戴琳对此也很有兴趣地倾听着,有时还会留在家中一同用餐。
病愈之后,宋佑廷发现爷爷的胃口大不如前,不免有些担心,想陪他去医院做个专门的检查。可宋天泽却不以为然,并不太重视。宋佑廷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开门见山地问,“爷爷,当年的宋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一提到七小姐,您就不太对劲了。”
“乱说些什么。”宋天泽没想到孙儿会突然提及过去,还有七妹。
“爷爷,您不愿让我过多地知道家族的事,我知道是为我好,想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所以我从来也不多问。可这次我必须要知道,因为我爱您,想打开您的心结,‘玉齐儿’就是七小姐,对吗?”宋佑廷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多时的话都说了出来。
看着爷爷的脸色阴转多云,宋佑廷似乎看到一丝曙光,也许这一次他会愿意坦然面对,不再被当作需要被保护的孩子,而是个可以一同分担的男人。
“你猜对了一半,我是想你们过平静的生活,还有一半是因为,有些往事说与不说,都是悬在心上的一把刀,稍微动一动都会鲜血淋漓。”宋老先生站了起来,认真地望着孙子,问道,“小子,你确定想知道?”
“我确定。”听爷爷这么一问,宋佑廷点了点头。
“多年来,我梦见过父母,梦见过其他的兄弟,却从来没有梦见七妹。我这一辈按家谱是‘天’字辈,七妹叫宋天玉,其他的兄弟名字也都如此。”这是宋天泽第一次跟孙儿谈起那些半个世纪前的人与事。
“我父亲,也就是你祖父,是当时名震天下的‘铁血上将’宋宁旭,我母亲则是正白旗宗室女,‘玉齐儿’是七妹的满语名字,我和七妹是一母所生,所以在府里只有我们是喊‘额娘’的。自小……” 宋天泽忽然感觉眼前的一切在不住地摇晃,想努力地克服住这种症状,却无能为力地坠入了一片黑暗。
“爷爷,爷爷,您怎么了?”宋佑廷赶紧扶住晕倒的爷爷,随即向门外大喊,“何叔,快叫急救车,快,快。”
在去医院的路上,宋佑廷恨不得抽死自己,要什么真相,要什么答案,还有什么比爷爷的平安更重要的。如果不是自己咄咄逼人,爷爷也许就不会……
黑暗中,宋天泽感觉身体的重量在不断变轻,然后,灵魂游离出当下老迈的躯体,迷蒙中不住顺着虚无的漩涡飘远。等到意识沉淀下来,已回到了半个多世纪前的将军府,洁白的兰花寒气凛然,那些熟悉的身影逐渐拉近到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