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继续在夜里航行,因为缺乏药品针剂,宋天玉只能为病人做一些简易治疗,好歹帮他顺利地挨到吴塘就医。没想到,曹志远还有这份爱国之心,真属难能可贵。不过大敌当前,连青帮头子杜月笙都以红十字会副会长的名义,联合各团体组成上海市救护委员会,救出万名受伤军民,还把募集到的百万元善款以及大量劳军物资送到前线。这上梁都肯摆正下位置,这下梁也不好意思歪到哪儿去了。
快天亮时,宋天玉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曹志远不大对劲,脸色刷白,还冒着冷汗。出于医生的职责,宋天玉还是必须过问,“喂,你怎么了?”
“昨天撤退掩护时,肩上中了流弹。”曹志远不以为然地解释了句,仿佛这只是被蚊子叮了下那么小的事,不值得一提。
“子弹还在里面?”宋天玉立即明白了。
“嗯。没来得及管,到了再说。”曹志远还是一副死撑到底的样子。
“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到,你这样的症状很危险的,船上有刀和酒没有?”作为外科医生,宋天玉太清楚拖延的后果,小则截肢,大则丧命。
“你要干什么?”曹志远颇为吃惊,觉得这女人简直疯了,“不会要在这儿动刀吧?”
“那总比你躺着上岸强。”看着他的手下们,宋天玉镇定自若地说,“不想你们大当家的一命呜呼就按我说的办”。
这话很快就收到了效果,宋玉用酒给匕首做初步消毒,凭着娴熟的手法,不出半个小时,就将子弹顺利取出,还扯了行李里的一件衬衫给他包扎好了伤口。
咬着毛巾,忍得一头汗的曹志远,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了,谁敢欺负你,我就让他胳膊腿儿分家。”
“别,我这人最不缺的就是哥哥。”宋天玉倒是实话一句。
“这往后,有我,有你。”曹志远也是知恩图报之人。
“那我记着了。”对他的许诺,宋天玉不以为然地说了句。
谁也不会想到,有时缘分的潜伏期会没道理的漫长,几十年后,竟会以那样特别的方式相逢。曹志远给七小姐的许诺,隔了一代人,再一次被无意地兑现。
起了个大早,戴琳和宋佑廷第一次来到乔声的书吧。说起来,这书吧很有意思,从桌椅到书柜都是用再生纸板搭建的,听着脆弱,用着还挺坚固,日常客人用的力度足够了。这样的材质不仅别出心裁,还着实地很是低碳环保。这些纸质产品都是乔声亲自设计的,产品和书吧分享着同一个名字——记忆天堂。
乔声说,纸张是一种有丰富记忆的媒介,印刷的书籍有着数码产品替代不了的质感。
吃过乔声下厨烹饪的早餐后,三个人一同又去了老居士处,一个故事停停想想吊足了胃口。这回,老居士取出那枚玉石印章,蘸上印泥,一个雅致的“宋玉”跃然纸上,用的是饶有隶意的缪篆,还是凹进去地阴刻,所以不容易磨损。过了五十多年,印出来的字迹依然清晰如故。
随即老居士解释道,“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少爷刻章的本事还是在监狱里练出来的。当时国民党建立了多个秘密监狱,犯人多了政府开支也大了,就在狱中成立生产机构,有铅印、石印、雕刻、缝纫等,强迫犯人劳作来增加收入。”
“他悄悄刻这个章时,应该是很喜欢七小姐了。”戴琳关注的永恒是爱情。
“宋小姐不在的时候,少爷一个人就经常拿着这个印章发呆,我知道他是想念宋小姐了。”老居士摩挲着这个印章,作为旁观者,也心疼裴翊的欲言又止。
从宋玉踏出念园那一刻起,裴翊就已后悔莫及了,默默地期望她会回头,哪怕就一次,至少让他知道她亦是不舍的。直到消失在视线之外,她都不曾回头过,是因为那天口不择言说的混账话,还是她终究还是决定要离开这里?
裴翊知道只要她的一回眸,自己就会丢盔卸甲地留住她,一天也不让她离开。变故之后,裴翊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尤其是面对感情,除了因残疾而生的自卑,就是由先前的背叛而无法抹去的将信将疑。
比起艾媛,宋玉无疑是更为完美的女子,却又正是她种种的好,让裴翊在自惭形愧的同时,不住地疑问,她会留在念园吗?她会爱上自己吗?她不是说过不相信爱情吗?宋玉终于还是走了,腾祺说她确实上了北上的列车。即便她说过很快就会回来,可为什么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抑或这只是为了让他不至马上绝望的托辞?
几声敲门的动静,打断了裴翊的思绪,让他立马收起了走神,正色道,“进来”。
“少爷,穆先生到了。”腾祺还是注意到了他手中的印章。
上次绑架一事后,腾祺擅自带给宋玉的那枚印章似乎遗失了,估计是在混乱中给弄丢了。后来宋玉曾在行李中找了好久,还是一无所获,裴翊发现后,悄悄地又刻了一枚,只是还未送出,她却离开了。
一听是穆先生,裴翊马上就恢复了常态,说道,“请他过来吧!”
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一派西装革履。这位穆先生近半年来,开始与裴翊有生意上的往来,不过却很少亲自来吴塘,大多都是用电报或电话保持联系。
“你可是稀客,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他,裴翊的口气很是熟稔。
“连连吃紧,损耗颇大,我这次出来跑好几个事情,就顺道过来了。”短短几句话,这位穆先生露出些许难过的神态,“另外,那批货还要加量。”
裴翊思索了下,照当下的实情说道,“连年的轰炸,现在很多地段都交通中断了,只能走水路了,时间上要慢一些。”
“那就水路,”穆先生压低声音问道,“除了你,这里还有谁是知情的?”
“只有我,连腾祺都以为是外快生意。”他这般询问,裴翊也就实话实说。
“老规矩。”两人显然多次合作,操作起来已很有默契了。
“好”。裴翊也很爽快。
又想起些什么,穆先生诚恳地望着他,“我之前的建议,你意下如何?”
“我闲云野鹤惯了,这样就挺好。”对他所问一事,裴翊似乎并无太大兴趣,“我只是想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不勉强。”穆先生往办公桌上一靠,玩笑了一句,“对了,你从来不在念园谈事,是不是金屋藏娇啊?”
裴翊心中一阵苦涩,找了个借口,“在商行谈,才最符合你现在的身份。”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一点幽默感没有的。”穆先生摇摇头,无奈地笑着。
“真没见过像你这么嘴贫的……”裴翊显然意识到了什么,改口道“生意人”。
和这位穆先生合作后,腾祺常要亲自接收或运出些指定货物,听少爷说里面都是走私的药品,而且从来不准打开箱子验货。在腾祺看来,少爷非常重视与穆先生的生意往来,几乎很多事都是亲力亲为。此外,他还提供了场地给穆先生使用,就是位于思逸街的“益昌号”分店。店铺后的河道直通长江,穆先生不少的货物便是在那里直接装船运走,这也逐渐成为了他的专属运送通道。
数年后,腾祺才知道这位穆先生的真实身份是民主党派人士,他经常奔走四方为抗日部队采购药品、枪械等物资。回想起来,一些日后声名显赫的人物,滕祺都曾在店内见过,只是当时都伪装成了生意人的样子。好几次,滕祺还接待了他们前来到店里取货,因为裴翊事先吩咐过,也就并未多问什么。再者,裴翊为人向来慷慨,在生活物资上,也是穆先生那边缺什么就给什么。
出狱后,裴翊再未加入过任何党派,只是以商人的身份,为解放区运送枪支弹药,收留过爱国民主人士,以绵薄之力支援抗日救国运动。至于裴翊和穆先生究竟怎么认识的,滕祺就不得而知了,应该是他的旧时相识,因为他回来后就极少与外人接触了。为了不牵连周围的人,裴翊甚至极少提及关于他的事。
和老居士接触多了,宋佑廷感觉他是不愿多提那些往事的,停停讲讲都颇为劳心耗力,也许等到故事讲完就都明白了。这回老居士说得不算太多,临了还不忘卖个关子,“欲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
“老居士,不带这么吊人胃口的,再多讲一点嘛!” 戴琳郁闷得抱怨道。
“明天你们跟我去个地方。”老居士微笑着说,“既然想知道真实的七小姐和裴翊,那个地方也是有着特别的意义。”
“哪儿?”宋佑廷脱口而出地问。
老居士幽幽地说,“楠州的裴家老宅。”
算着十三个小时的时差,晚上十点宋佑廷准时开了视频通话,等不及地要告诉远在多伦多的爷爷,已找到了与七小姐的踪影,还有那段鲜为人知的爱情。
“裴翊?”屏幕那头的宋天泽似乎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爷爷,您认识他?”宋佑廷颇感意外。
屏幕那头的宋天泽精神还不错,想了好一会,才说道,“他是当年南跃空军的头号王牌飞行员,曾曾打下数十架日军飞机,并曾在空战中创下七比零的纪录。难怪我会听着那么耳熟,当年他可是空军的英雄人物。”
“那次回去,七小姐有没有提及过他?”宋佑廷努力地帮爷爷回忆着。
“我在家没呆几天就回部队了,似乎没听她说起过。现在想来,跟玉齐儿一起的时间实在很短,后来没多久我就率军经云南进入缅甸境内……”
通话结束后,宋佑廷感到七小姐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无论是爷爷,还是老居士,他们所知道都是有限的。究竟还要找到哪些故人,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推开阳台的门,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整个古镇都进入了安静的休眠时间,只有细微的流水声还在持续着千年以来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