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于卉卉与徐源留在农庄。服务员送茶水进房,看到两人相拥窗前,抿嘴而笑,轻轻退去。
明轩看着卉卉下车走到人潮中去,他呆在车上一动也不能动,内心五味杂阵,然而想着错过终究是错过了,多想无益。可是那寂寞铺天盖地涌上来,撕咬着一颗心,他打电话叫上三五兄弟,直到醉倒夜店。
第二天徐源睁开眼睛,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没有卉卉的影子,他的心突地跳了一下,急忙走去洗手间,依旧空空如也,返来才发现枕边放着一张便条纸,上写着:
我今日返广东,有缘再会。
徐源静静地坐下来,一颗心沉到雪水里去:她还是走了。又想她怎能如此绝决?难道昨夜温柔都不算什么,他徐源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夜留情,****与感情都如水般流过,在她的心上不留任何痕迹么?
他对着镜子渐渐看到自己的苍老,脸上的五官都不再清楚,这一种模糊打心底分泌出来,将五脏六腑都覆盖,他的嘴唇轻轻地颤抖。
于卉卉午夜梦回,触摸到身边的人,受到惊吓:什么!我也将要步入婚姻么,生养孩子,从此一颗心荡在肚外,围着老公孩子转?她悄悄地起身,走到窗前看那窗外银纱般的月光,那银纱细细密密笼上自己的皮肤,她静静站着抽完一支烟,留下一张纸条匆匆离去。
我还是回到撕杀挣扎的生活中去吧。她想。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已在飞机上,不过是上午十点多钟,她已又踏在珠三角这片沙漠般无情又劣俗的土地上。拖着行李走出机场大厅时,她看到前面一对情侣手牵着手,那女孩空着两手,男子背上背着包,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牵着身边人的手。卉卉停了一下,嘴角泛起一个复杂的浅笑。如果我愿意,我也可以如此这般吧?想完又觉得好笑,鱼与熊掌都想得到的人,想必最后一无所有。她要这自由,胜过一切。
这个代价就眼前来看就是:一,无人帮拿行李,二,无人接机。一概繁杂大小事宜,均需个人亲力亲为。
然而她大约已经习惯了吧,为着给自己这一安全感。为着不被抛弃,她一早放弃拥有的权利。她的每一日犹如置之死地,然后才扎扎实实地去生。
下午两点,她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桌上已堆了一堆待处理事项,她笑一笑,自己对自己说,好大一块蛋糕,于卉卉你慢慢吃吧!
阿城敲门进来,笑说:“于大小姐,好大一块蛋糕,请慢享。”原来他听到。
“唔!好吃,阁下要看着本小姐吃么?”卉卉假装咬东西,对着阿城扮鬼脸。
阿城静静地笑,看着于卉卉。
卉卉头也不抬地说:“唉!我这脸上日日开花,阿城小朋友,今天开什么花?”
“狗尾巴草。”阿城回敬她。冷不防卉卉一个文件夹飞来,他急闪出去。
下班后于卉卉请若干同事吃饭,一伙人吵吵嚷嚷坐在露天档外吃重庆烤活鱼。
同事甲道:卉卉突然请假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啊,不知道是不是秘密结婚去了?
同事乙接着说:卉卉突然回来那真叫神速,天兵天将一般杀气腾腾,可见是离婚去了。
大伙哄地笑了。
卉卉自在一边大吃特吃,嘴巴里含糊不清地笑说:“让你们小样先得意着,我吃完再算你们的帐。”
这里阿城跟卉卉说,周逸文先生来过两次电话找她。
“他找我做什么?我们跟他也合作多时,价格谈妥,只是见单发货,还有什么事?”
“听语气倒不像工作上的事。”
“快快不要说那些呆话,不像工作上的事岂会跟别人说,要说自然也是亲自跟我说,阿城你胆敢对我不老实。”卉卉定晴看住阿城。
阿城笑着说:“我有什么不老实的,我都打算结婚了。”
卉卉听了心思一动,随即嘻嘻笑说:“恭喜恭喜!阁下终于嫁出去了——哦,不对,是令尊令堂终于把阁下给嫁出去了。哈哈哈哈。”
阿城拿一筷子敲于卉卉的头,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失望的,可见卉卉心里是真没有他了。不过他也因此放下心来,于卉卉并没有嘲笑他见异思迁。
当下卉卉问:“新娘我可见过?”
“见过,你可算是我们的红娘。”
“哦?我何时做过人家的红娘?”
“便是路翠翠。”
原来是她,卉卉当下明白过来,这位路小姐,是当初卉卉逼着阿城给她送花来着,原来是这样一段故事,也算做了件好事。只是怕以后要和阿城远着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了,但凡女人,都是善猜善妒的。正自想着,只听阿城说:“你不许从此远着我,咱们还是好朋友吧?”
卉卉嘴上嘻嘻笑着答道:“当然,只要尊夫人不介意。”
“这点自由我还是有的。”阿城想当然地说。
卉卉不作声。这阿城也算是天真的了,竟然以为自己女朋友会让他整日与别的女子厮混。
第二天下班,那路小姐等在楼下。卉卉在她身后一眼认出,心中诧异,这路小姐本身条件不差,何至于这么紧张,巴巴儿地跑来楼下等男朋友?竟有这么恨嫁么?卉卉想不明白。
忽然路小姐看到卉卉,笑盈盈走向前来,闲闲说道:“于小姐。我应多谢你。”
卉卉忙陪笑道:“不知路小姐何出此言?”
“阿城那第一束花——”
“咄!这个叛徒。”
路小姐笑道:“可不是,那个叛徒。”
说得卉卉也笑起来。接着看到阿城走出电梯,卉卉识趣退出大厅,心想这路小姐是不错的,全无有些人那一种戚戚然骚首弄姿的俗样,很是个端正的女子。也替阿城高兴,又略觉这路小姐算真是下嫁了。
当夜于卉卉回到住处,第一给一阳台的仙人掌浇水。几天过去,这些仙人掌全无照料依旧活得茂盛,给人一种扎实的感觉。卉卉站在其中,周围都安静下来,一颗心也零零落落地寂静起来。
此地的夜空难得见到月亮,只是远处的几盏路灯在夜幕中闪闪发着昏黄的光,不远处是一个广场,每到夜里八点半,人声鼎沸,老老少少聚在一块跳舞,那舞也不像是舞,不过是动一动四肢,只是人多聚在一起时,可挤掉若干寂寞吧。只是对于卉卉来说,人越多,她的寂寞却越明显强烈。
忽然觉得外面下起雨来,不一会儿雨声渐大,空气倒好得多了,一阵风夹着些雨飘到卉卉的脸上来,她蓦地想起徐源的脸,那一双眸子突地闪在脑海,挥之不去,她的心也揪起来,想他不知目前怎样,大概是会看轻了她吧。如他那般人物,何愁身边没有人?只要他愿意。
想到这里不觉一阵酸热涌上来,她惊诧自己竟是如此的思念他,令她自己有一种失措感。可是这一种感觉,越来越清晰的想要见到他的感觉,如此明确。她开始烦躁起来。
是夜,于卉卉失眠。看看时针逐格挨过,满屋的寂静如蚕食桑叶般沙沙地侵袭每一寸肌肤,她只觉如身在大海上飘,天上无星无月,只有大雾茫茫,而她只能随波逐流。于卉卉从未试过如此孤寂苦楚。
大约凌晨四点多,才模糊合上眼,却听到身边有人轻轻问她,我没有你的电话,没有你的地址,让我怎样与你说话?她恍惚说,我有一个网上帐号,请你加我。然后将帐号给那人。那人接过帐号走到一个办公桌前,桌上有台电脑,他转过身对着电脑,也对着卉卉。原来是徐源,她心想,心里渐渐地温暖起来,微笑地看着徐源。忽然徐源的脸一点点变成明轩的脸,她恐惧、疑惑、无法面对这张脸,情急之下她抬步便走,却发现自己左脚穿着别人的鞋子,那是一只冬天的棉拖鞋,红色碎花,有点旧且样子难看,但是穿着暖暖的。她便急急寻找自己的一双鞋——即使找不到自己的鞋,也要找到另一只拖鞋,她不能穿着两只不一样鞋子走路。
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任何一只。
明轩走过来帮她找,可是也找不到。她仔细的看周围,发现他们在一个满是书架的地下室,她在各个架子间钻进钻出,始终找不到鞋子,回头发现整个房间只余她一人,明轩已经不知去向,而这个房间原本开着的门也消失不见。
她开始恐惧,且难堪,只觉得寸步难行。
其后就看到墙根下有一个狗洞一样的缺口——或许就是狗洞。她急切之下不顾一切匍下身子从狗洞里钻出去,外面是徐源带她去的农庄,她看到那湖水。可是爬到一半卡在洞中。她的丝裙子拖在地上,一身灰尘。她趴在地上终于哭出声来。
于卉卉自梦中哭醒,算算也并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了。看看时间不过六点半,天光尚是青灰的,还未破晓。
于卉卉已再难入睡,睁着眼呆呆地望住天花板。
可是一想到必须要去工作,她打起精神来,洗刷完毕,半个钟便出现在办公室。
尽管她读弗洛伊德,她不信鬼神命运之说,然而那一种直觉令她无法忽视,她知道自己这般凉薄地处理感情,将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