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扇又居住的第二十一个日子里,她自行离去。趁着扇又上班的时候,她无声无息地从这座城市隐没,赶往另一座城市。
从上海火车站坐高铁到苏州,几十分钟的路程。在这之前,她一个人坐过公交车,出租车,地铁。到达上海火车站的时候,她将手机关了机。
在途中,路过昆山。她看到了大量的池塘湿地,低矮的房屋,来不及看清面容的人,以及被固定的小船。阳光弥漫,像是一场盛礼。她想起了自己意象中的江南。春光时节,柳儿碧嫩,江水轻悠。渡一游画舫,扣一只竹篓,弄一曲丝竹,沉醉乌篷之中。白墙青砖,雨丝如律,摇过风月,摇落岁花。
不过,这些都是很远的事情了。在四年前年前的春天,她途径这里。阴湿的天气长期缓不过来,雨雾绵延。风硬如催,草木垂。她长期时间停留在酒吧和家里,和那个叫做成木生的男子一起,过着不知流年的生活。
如今,成木生已经不再。她却携着当年离去的坚决和复杂,重新走了回来。
她拨响了成木生的电话,还是离开时的那个。她不知道成木生有没有换号,但心底却有一种直觉,这个男子在等自己来。他从来都不是那种果断干脆的人,他有脆弱柔软的内心。这不同于良锡。良锡是那种在职场长久混迹的人,并且取得一定成就。这是需要做出一些付出的。坚定内心,头脑保持冷醒,行事不优柔。虽然他把自己的许多方面都展现给了朝阳看,但她会习惯性地认为他还有保留。但是这种保留却不影响她对他的爱。她清楚知道这些。
如同知道成木生需要她一样。
电话响了,是男子接听的声音。熟悉而陌生。
是他,成木生。
他说,喂,你好。
如同初遇如同始逢如同开端。
她沉默了一小会,说,你好,木生,是我,朝阳。
电话那端突然失去了声音,像是陷入迷途一般,长久缓不回来。
她亦没再说话,就这样将手机握在耳畔,沉默着。
侧过脸,能看见许多擦身而过的物景。如同一张默片的缩放,时间长久。这些东西在时光的千淘万洗中,从未变动。但却足以教一个人从一场梦惊醒,然后又延向另一场梦。
人生,从来都有不切实际的因素在里面。
她的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电话那端的成木生亦是。
良久,成木生开口,声音有些不平。朝阳,你在哪里?
我回来了。木生。她说。你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是的。是原来居住的地方,那间小屋子。他说。
我知道了。
她迅速挂断了电话,只感觉心凉如水。他的声音听上去变了不少,有很多风尘在里面。而三年前的他,轻狂年少得如同一张纸,风一起便会安上翅膀。那个时候的他,长久混迹街头,没有固定工作,生活凌乱而落拓。他的头发经常留得很长,甚至盖过眼睛和鼻子。他明显是那种混日子过的,只是到最后却被日子混过了。他几乎一无所有。她遇上他的时候便是如此。在她怀上成爱的几个月后,他开始终止这种生活。找了一家工厂,在里面打工。并且辛苦坚持。只是,日子紧逼,在生活的压力下,他日渐贫瘠。
那是一场永远也无法醒过来的梦。她看着窗外,叹息。眼神冷郁。
才刚出火车站没多久,成木生便来电话了。街道人流拥挤,各色车辆混杂着视线。她拉着行礼慢慢走着,低头的表情,如同回味。
喂。她拿出手机,轻声说。
朝阳。成木生的声音平稳,已听不出波澜。你什么时候到这边?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很快过来。你在上班吧!她说。
恩。成木生在电话那头咂了一下嘴,然后继续说道,不过,现在请假了。
那你等着我。她说完,犹豫片刻,便挂了电话。
回到那个地方,已是夜幕降临。天气微寒,她将身上的外套拉链拉上。呼吸间,只感觉有一种凉沁沁的东西迈上了心肺。月色如剪,她一个人穿过街道,长桥,大片工厂,以及老旧住宅,到了那里。
地方还是没变过,离河流不远。古老的房屋在黑夜中如同一幅诡异的画。道路边有着各种铺子,卖水果蔬菜和卖早餐的,亦或理发厅和便利店。她看见坐在店门口的老板对她投来好奇以及探索的目光。像是某种夜间出行的动物。
穿过一排排屋宇,她听见自己拖着的行李箱与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像是不可愈合的伤口,在空气中长久涌动。
她看着刺亮黑暗的灯火,突然心情安静。路过的墙角,潮湿的青苔,氤氲了脸庞的凉气。以及灯火中隐隐约约的人。
这个地段因为房子老旧,一般都只有一层,上面盖的青瓦。房租不是很贵,她在的那时,也就两百元一个月。单间,但是并不狭隘。里面设有卫生间,较宽敞,厨房却是与住处连成一体。
她吸了一口气,只感觉熟悉,却不在心头。像是某种失去许久的东西突然回归,却又没有缅怀的意味。在离开的这两年多里,她曾无数次猜测过成木生的生活,以及成爱。但她从未给他打过电话,一消失便如同空气。她以为,成爱会被丢弃,至少再次回到这里时,不会在昔日的那间屋子里看到他和她。然而,却没有。从扇又的措辞间可以看出,成木生带着她顽强地生活了下来。日子虽过得百般无奈,但终究是扛过了。
其实,世事的千回百转间,终究是一个‘过’字在诠释。哪一段路程,哪一陌风景,哪一场相逢,都会化成云烟。她看着纷纭的夜色,感叹。
那所房子还是和三年前一模一样。万物变迁,而它却被遗落。或许,这整个地方都是如此。旅店,行人,饭馆,房屋。都没被岁月打翻。
木门紧闭着,从门缝中逃出的一丝丝灯光狭长而零落。玻璃窗上晕黄一片,堆积着厚厚的烟尘,能隐约瞧见房子里面模糊的影子,一如当年。偏过头去,她看见对面屋里的张大婶正坐在门口洗菜。认真而疲惫的样子。
屋子里面突然传来成木生的声音,小爱,妈妈今天晚上回来。你是要和爸爸一起去接她,还是留在家里呢?
他的声音尽显慈和。
不。我不去。小远姐姐说,我没有妈妈。是孩子幼嫩的声音,却格外激烈。
她的心突然跳了起来,抬起的手顿在了半空。
你是有妈妈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妈妈呢?成木生耐心地说着。
如果我有妈妈,那她为什么不要我?成爱坚决地反驳着。还有,我都没见过她是长什么样子的。这怎么可以?别的孩子都有妈妈,而且她们都会陪着孩子。
成木生无言以对,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她的手在空中抖了一下,然后不再迟疑,向木门敲去。
打开房门的是成木生。他背对着灯光,表情湮没。只是却站在原地,良久未动。
她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她亦不回避,抬起眼皮,将目光迎了上去。说,木生,我来了。
由于在夜风中穿行了一段时间,她头发有些乱了。并没有化妆,苍白的脸庞,看上去有几分落拓。身着黑色套装,拉链只拉了一部分,能看见里面白色的T恤,以及嶙峋锁骨。
他看了她很久,才让出身边的位置。说,进来吧!
她拖着手上的箱子走了进去,表情木讷而苍冷。成爱坐在床上,正一脸戒备地看着她。
突然,成爱问,爸爸,她是谁?声音嘹亮不容置疑,完全不像一个两岁多的孩子。
她转过身去,扯出一丝微笑。说,小爱,我是你妈妈。朝阳。
不是。你不是我妈妈。成爱反驳,站了起来,直视她。脸庞很小,单眼皮的眼睛,鼻子坚挺,嘴唇很薄。她个子不高,却很难让人忽视。
她长得更像成木生。
朝阳将手中的行李箱放到墙边,慢慢走至成爱面前。温柔看着她,没有半丝不自在,认真说,小爱,我就是你的妈妈。
成爱摇了摇头,见她坐在床上,又退了几步,与她保持着一小段距离,说,我是没有妈妈的。
朝阳。给她一些时间吧!她现在还小,不会懂得太多人情世故。成木生突然说话,声音艰涩。
他明显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他。那个轻狂年少的男孩,已在记忆中远去。现在的他,理着干净的短发,眉眼沉稳,说出的话亦不是失去尺度。但是,他明显消瘦,比当年更瘦了。
朝阳默默看着眼前的男子。他只比她大一岁,但这样看上去却老上很多。仿佛不是一个年龄阶段的人。
木生,你确实辛苦了。她说。
成木生没有回话,只是沉默着。
你们吃过晚饭了吗?她问。
吃了。刚吃没多久。他突然叹了一声,专注看着她,说,朝阳,留下来吧!不管你这些年在外面如何,我都不会去追究。而你当年离去,我也一直没放过心里。你和我在一起,本来就受了不少委屈。那时的我,一无所有。甚至连你和小爱的生活都保不住,你会离开,那也情有可原。但我知道你终究不是狠心的人。我一直在等待你回来的那一天,也是这种等待让我坚持了下来。朝阳,你知道,我爱你。
她不说话,眼神闪烁。
灯光零落。有小小的飞蛾盘旋在上面,如同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