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爱，你怎么来了？柯远奔出自己的摊位，跑上前来，抱住满脸高兴的女孩。
她穿着质朴，面容清晰，有干净的笑容和天真的眼神。她扎着长辫，走路时一打一打的，如同扑腾的鸟儿。
她叫柯远。
在彼时，她看到了站在对面的朝阳。很特别的女子，不像处于红尘之中，却又带尽了悲欢离合。表情藏有谨慎，眼神不可捉摸，嘴边挂着微笑，像是记号。
你好，朝阳。她说，向走过来的女子伸手。
朝阳微微笑，将手握了上去。说，你好，柯远。
我听木生提起过你。她说。
我经常听小爱说你。朝阳说。
小远姐姐，这个人说是我妈妈。你不是告诉过我，我没有妈妈的吗？成爱仰头，突然插话。神色认真。
她们两的表情同时僵直了刹那，然后又各自恢复过来。
朝阳看着她，眼神带上了审问。
是的。你没有妈妈。柯远对上她的目光，回答了成爱的问题。然后，接着说道，一个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抛下自己的孩子。她既然当时选择生下孩子，就没有理由不要。而你面前的这个人，她不是你的妈妈，因为她丢下了你。
成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朝阳沉默良久，终是想不出什么来回答或是辩解。
不过没有妈妈没关系，我有小远姐姐就行了。成爱的小孩本性恢复过来，拉着柯远的手，一蹦一跳的，弯眼笑着。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朝阳低下头，叹息，目光和着阳光一起漫散。都是我的错，这罪孽注定一辈子，我知道无法解脱。但我希望小爱过得好，我会尽能力去爱她给予她所需的。
柯远的眼神变得严肃。不，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认为，这个世间其它的错误都可以原谅和弥补，唯独爱不行。尤其是这种亲情之间的。你当初抛下了她，那你就要做个永远不要的准备。而不是在什么时候想她了，便回来伸手拉走。你这样，将小爱当成了什么？将小爱的爸爸又当成了什么？你这样的行为，真的令我所不齿。
她默然，不做任何解释。
虽然木生跟我说过你们当时生活的拮据和艰辛，但我认为这不足以成为你抛弃他们的理由。那种困苦应当你们共同面对，而不是你选择独自离开。柯远说完，看了她良久，然后又加了一句。其实，你并不是一个让我讨厌的女子。至少看上去没有那种排斥的感觉。
她拉着成爱回到了早餐摊边，然后端出一张娴熟的笑脸，目光明亮地看着行人。她卖的是小笼包和豆浆以及油饼，摊子由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载着。摇摇晃晃的，如同一头漫步的老牛。
成爱左看右看地，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对一切都表示好奇。有时会重复地连着一个问题问下去，这个是什么？这个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个是在哪里拿来的？
对于这些，她都一一回答，仔细没有半点不耐。
朝阳默默站在一边，也没看她们两，似乎神思物外。
不到九点半，柯远已经把早餐卖完。她推动着三轮车，俨然要收摊。
本来想请你去家里坐坐的，但是太乱太脏，而且地方狭小，就不去了。她转过头，对朝阳说。你带成爱回去吧！以前都是由我过去带着她玩耍，现在你来了，我也就不去了。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成爱听到她所说，激烈地抗议。并且死死抱住她的大腿，不撒手。
朝阳的眼神动了动，有明显的失落一掠而过。
既然如此，那你就带着小爱回去，下午把她送过来就是了。她说。
柯远不回答她，恍似没听见一样。低下头去拉开紧紧抓住自己的女孩，一个手指头一个手指头地掰着，温和说道，小爱，你先跟这个……这个阿姨回去，下午小远姐姐过来看你如何？还给你买好吃的过来。小远姐姐现在很忙，回家还要做很多的事情，不能陪你玩。等把这些事忙完了，我再来接你。
小爱松开了自己的手，眼神中却带着无限留恋。
来，朝阳，带她回去。柯远将小爱的手拉到她的手里。然后，转身便上了三轮车。
谢谢你。朝阳紧拉着小爱，诚挚地对她说了一句。
她不回答，也没转身表示点什么，就这样慢慢骑着三轮车，顺路远去。
看得她的背影消失在街的那端，她们才转身。
阿姨，小远姐姐等下会来看我的，是不是？成爱抬头，询问。
朝阳的手顿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是的，她会来。
小孩不再说话。
在这时候，朝阳的手机响了起来。拿出一看，是扇又的来电。她接起，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扇又。
电话那端的女子停了片刻才说话。朝阳，你在成木生那里吧！在你住我那里后，我就意想得到，总有一天，你会离去的。而且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总是这样，来去无痕。如同一抹划过夜空的微光。
朝阳亦是沉默良久。扇又，我不想说什么。我不习惯告别的场面，我也不喜欢那种依依不舍的煽情。我想，我是自由的。可以寻找可以追逐内心所想，并且义无反顾。离开的时候，不会对谁说起。来的时候，亦没有太多话语。
朝阳，成木生和成爱还好吗？扇又问。
她低头看向了身旁站着的女孩，说，好。一切都好。成爱是个很懂事的小孩，我看得出她很爱木生。这令我感到欣慰。
扇又用那种惯有的沉静说着，只要你说好，这就足够。
她忽然眼神空洞，如同荒野。
我经常性有着沉重的幻觉。好像去了一些地方，与某段路似曾相识。那擦身而过的人，能留下记忆的指纹。我看着人间风月，却觉得缺失严重。总认为这些，都不是我所要拥有。这种觉得自身拥有寥寥无几的感觉，伴着我走了很远的路。她说。
我知道，我在重复我那不认识的母亲的路。我害怕，成爱会重复我的路。但我控制不了心底空空如也的感觉。她说。很多时刻，我都能看见她。虽然她在我还是处于摇篮时期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但我能看见她的身影和眉眼，沉重地左右我的幻觉。
朝阳，你或许需要忘记。我知道，你渴望停下来，却又找不到真正停留的地方。自小时起，你便对一切都缺乏安全感，不会太去相信太去执着，心底时常脆弱不安，这些导致你在十六岁的时候便离开了家里。但是，你又有坚强隐忍的一面。一个人在外头生活这么久，并且没有过怨言。这个，我想很多人都望尘莫及。扇又轻轻说。但是，朝阳，你想想，现在的你并不是一无所有。无论是停留还是行走，都不是。停留，你有我有成木生还有远方的父亲。行走，有路过的风景和旅人。其实，这也是一种拥有。我不试图着改变你什么，我不想去左右别人的意愿，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保留自我遵循自我的权利。但是，朝阳，从你的言语中，我得知你的过去并不是很富足，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我不想让这些继续蔓延。
恩。她轻声应着。扇又，我一直都很介意别人把我看清看透。但是，你却例外。我很高兴有一个人的了解，于我来说，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有些事，我知道，但是却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我觉得，我只是在顺从自己。无论悲喜。无论来去。无论爱恨。
不，朝阳。我对你的了解仅限于此。扇又说，你是一个特别与神奇的女子。亦不是我能完全看清的。我相信，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保留，不论人前人后。我觉得，这是好的。
朝阳默了片刻，才说，无论怎样，人生的步子还得迈下去。我们没有勇气选择死亡，便只能如此。扇又，这边是街区，有些吵闹，人来车往的，我带着成爱在这里不怎么方便，就先说到这里，把电话挂了。
好。朝阳。
她拿起手机一看，然后利索挂了电话。
你还记得这个阿姨吗？朝阳俯下身来，问道。刚刚跟妈妈说话的那个阿姨，叫扇又，来看过你的。
哦。成爱只是简单地答了一声，并未表现出兴趣来。
她的眼神凝滞，然后慢慢松散。站起身来，说，妈妈带你去买衣服好不好？给你买漂亮的衣服，玩具。有空的话，也去给你爸爸买一些衣服，他身上穿的那些都旧了。
小孩没有吱声。
她忽然间觉得手足无措。在之前，她想过见成爱，并且待在一起。这个孩子能高兴地接纳她，能对她的好意表示乐趣，在相处一段时间后能开心地叫她妈妈。她以为，会这样的。
但是，这些都是她认为而已。这个孩子用行动和语言告诉她，你是一个外人，你抛弃了我，我不会接受你。
没有抱怨和不满，却从心底涌上了无力和哀凉。
她没有能力去改变。她觉得自己都没有完全长大，有些事有些东西并不清楚，她当初一意孤行地生下这个孩子，只是因为一时之念，想要看到一颗天真的生命从自己身上蔓延，想在未来的路里有一个人用单纯跟她说话。就只是，如此。但是，在很多时候，她都是一个孩子。长时间迷茫，长时间表示出不信任，长时间将内心丢至一个荒芜人烟的世界，长时间觉得缺乏拥有和觉得少了什么。这些，她知道，但是选择了放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