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酒吧,依旧人流往来。朝阳觉得这种气味熟悉,像是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她这次来到苏州之后,便从未进过这些地方。这是第一次。
午夜放纵的感觉,如同腾飞。
她们喝了两灌酒,说了很多话,最后,朝阳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南京。这是她晚上在饭店里面买的。她其实不擅长抽烟。以前的时候,年少气盛,对烟有纯粹的好感。她第一次抽的时候,并没有将它吸入肺里。只是简单地抽到口中,便吐了出来。后来,在酒吧打工的时候,有人告诉她,吸烟不是这样的。她才真正地学会一些,但是不上瘾。那是在租房处,一个人的时候尝试的。吸过之后,感觉全身轻飘飘的,肚子又疼得难受,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然而,一到第二天,她便忘了。与同事一起,拿烟抽着,并且真正吸到了肺里面。她像是赌气般,努力让自己忽视那种难受的感觉。头脑昏蒙,全身发软,腹部疼痛难熬。她不会跟别人说起这些。
扇又拒绝了抽烟,她只是静静坐着,面带微笑,全身散发着干净独特的气息。
朝阳闭上双眼,说,我抽了烟后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清醒。也不是这样说,只是在此期间我的自控能力会下降。虽然知道自己在哪里,做些什么,但还是由着性子来。良锡他经常劝我,不要在酒吧工作,不要抽烟,那样容易伤害自己。但是,我不听。我除了酒吧别无去处。在广州,我是酒吧里面的跳舞女郎。有时候,也会做些其它事。调酒或是收银。
一口烟吸进去的时候,她的身体有了轻微的扭动,冷艳而魅惑。她的神色却是平静从容的,没有丝毫姿态。
扇又,你知道吗?她说。我本来嫁给了我的第三个男友,在西安的时候,我都准备和他回家了。他家是云南的,在那边打工,颇为不容易。在临走的前一天,我突然感到害怕,觉得若是嫁过去的话,未来就没有未来了。固定的生活,养小孩,如此过一辈子。这不是我想要的,于是,在那一天,我没跟他说,一个人离开了西安,来到的广州。其实,我在西安只待了短短两个月,与他相识短暂,甚至都没到相恋的程度。他缠我缠得紧,但是,对我很好,我答应了嫁给他。而且,在西安的那段日子里,我花了他不少钱。临行之前还拿走了一笔。而在走了之后,我断掉了所有与他联系的方式,从此两隔。我想,他一定是恨透我了。
她有些颓然地笑笑,吐出口中的烟雾。重复着那句话,他一定是恨透我了。我想,有许多人是恨我的。如果不是他,我不知沦落在西安的哪里。或是早已离开这个世上。我一直都不敢跟别人说起他,这是隐藏在我心底的最深的秘密。每每想起来,我都觉得自己罪不可恕。我对他的愧疚比成爱木生更甚。他真的待我很好,只要是我提出的要求即使再过分,他也会去完成。这是别人都无法办到的,包括良锡。
但是,我却背弃了他。她忽然流下眼泪,没有哭音,只是纯粹地流泪。或许是忏悔。
扇又默默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说,朝阳,我理解你的心情。你若是伤心,哭出来便可。
不。她的眼泪依旧流着,却连连摇头。这不是伤心,只是觉得空洞,罪恶感像是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我也知道,这于事无补。我不能再回到那里,重新和他说一次,我要嫁给你。或是将他遗失在我身上的金钱还给他。我已经很久没与他联系。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她看着对面的女子,那微笑使她茫乱的心有了些许平静。
其实,还有让我觉得内心愧疚的一点是:我不爱他。她说。我跟他在一起纯粹是为了生活的继续。因为那时,我真的一无所有。找不到工作,花光了身上的钱,又没有可以投身的人和地方。我感觉,那已经和穷途末路差不多了。但是,我还是走了下去。因而,遇见了他。他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人,脸型扁平,目光也毫无欢感,有的只是朴实和敦厚。他很喜欢我,我们住在两个地方,我的房子是他给租的。他每天都要来看我,并且从未隔断。有时候还会给我送饭菜来,他亲手做的。他坦诚地告诉我他家在云南的山区,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但他会努力。他说,他家那边有松鼠和狼,常常出没。我想,那一定是很古朴的地方。我其实喜欢山林,它能给我无上的纯真感。还有各种动物。就连蛇类,我亦是喜欢。它们扭动的身躯,爬得很快,并且不会无故伤人。这不同于我们人类。
我也喜欢自然。扇又说。不管什么动物,我都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那男的跟我说他家在云南,我很兴奋。或许是因为这个,我才答应嫁给他。我一直想去云南,我走过很多地方,都没有涉足那里,这是遗憾。她抽完一支烟,然后又点了一支,嘴边的话没停。我向往那边的天空。但是,又有些害怕,他家住在山区里面,要是真的嫁过去了。出去一趟已然为难。那只能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了。你知道,我在一个地方是待不长的。我怕,我生了孩子以后,将他们抛弃,又自己离开。就像丢下木生和小爱一样。
朝阳,其实你一直心怀善良。扇又说。我见过你为了救济别人把自己弄得不堪的模样。我们每次出去的时候,在街上,碰到了乞讨的人,你都会施以援手。记得有一次,一些少年在一小巷中卖唱。你想都没想,就把身上的钱给了他们。而你回家,还是向我要的车费。
她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欣赏和尊重那些为了生活和梦想不懈努力的人。
并不是这样。扇又又说。在广州火车站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最后把自己弄得非常狼狈。那时,你是去送一个朋友吧!叫我,我没去。正是冬天的夜里,快要过年的时候。有个抱小孩的妇人向你乞求,要你给个回家的车费,说还差了二十元。你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人家。后来,发现自己的手中没零钱,于是去小店里面把钱换散,给了人家。而后,你身上的钱全部不见了,包括手机。你只得向别人借个手机打电话向我求救。我闻讯连忙赶来,看见你一个人站在广场中间,无助的样子。这想想都知道是骗局,而你却没有怪别人。只是不断说,以后在火车站陌生人跟我说话我再也不搭理了。想想,这些都是你良善的地方。
她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去,问,你明天不是要上班吗?什么时候回去?
等会儿就走。扇又说。
我送你。朝阳起了身。
恩。扇又点头,有时间就来我那里。我永远都会收留你。
好的。
她们握手,看着对方,微笑。
雨在半夜的时候淅沥起来,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们走出酒吧。
扇又,这雨下大了。明天再回去吧!冷风拂面中,朝阳的意识变得清醒,并且不再迷醉。
看样子是不能回去了。扇又看着满天冷雨,说。你呢?也别回去了,给木生打个电话。我们今晚住旅馆里面,好不好?
她没说话,直接拿出了手机,在电话簿里面找到成木生的号码,拨了过去。
才刚响一下,成木生便接听了。他说,朝阳,你什么时候回来?
语气急切,已不复昨天的愤怒。
我今晚不回来了。她说。现在有些事,得明天才能回来。
哦!成木生低低应道,那你明天早点回来。我明天不用上班。
好的。她说。小爱睡了吗?她好了么?
成木生顿了一下才说,她刚刚睡下,明显好多了。但医生说她明天还得去打一次吊针。你不用担心,没事的。
那你也睡吧!她轻轻说,晚安。
通话在一刹那间结束。她木然看了手机一会,将它丢进了口袋里面。
打的离开市中心,回到了郊区。她们选择在一小旅馆投宿。
旅馆的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本来是要关门了的,坐在柜台旁哈欠不停。见她们进来,强打起精神,笑脸相迎。
外面的天空暗而潮湿。雨下个不停,溅起了一道道僵冷的响声。
朝阳说,我们要住房。
她看着她们,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各家旅馆都关门。
朝阳看她一眼,我们住双人房,多少钱?
有电脑房和空调房?你们需要吗?天气这么冷。她极力推荐。
不用了。朝阳说。我们只需睡上一晚,有个地方歇脚就好。
她讪讪地退了两步,走至柜台,说,那好,你们先把账付一下吧!100块一晚,等下我带你们上楼。
有点贵了吧!现在夜深了,我们最多搁到明天早上九点。扇又拍了拍衣服上的水珠,沉静告诉她。我经常来苏州这边,在旅店里面住上一晚最多80。而且是那种好房。
那妇人沉默了一下,并没有对她说的话起激烈情绪,或是以语相驳。她看着面前的女子,沉静的面容,琥珀色眼睛里面仿佛藏了一个琉璃世界,这是那种让人起不了敌意的人。她又略略踌躇了一会,说,那就60吧!
好的。扇又爽利地答应,放下包包,直接拿钱付了。
这种味道太过熟悉,熟悉得仿佛是血液里流动的一部分。走廊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无法驱散的霉味,厚重而潮湿的地板,一直到了旅馆的尽头。白色的床单和被褥以及枕头,洗得不是很干净,上面有一些脏污。但是却叠放整齐,棱角分明。卫生间里的水管上有些锈迹,但是依然干净。有窗户,拉开窗帘能看见城市不夜的容颜。一切冰冷,仿佛回到了多少年前。她一个人的时候,没有扇又在身边。一个人固执地走很多地方,没有落脚点。只能在旅店投宿。在南方的一些小城里面,一个人住上一晚最便宜的只需要二十元。里面设备简单,味道冰冷,像是血液的流动。有时候,她为了省钱不住旅店,去网吧,或是银行门口。一个人拖着一口箱子,像是找不到路,迷失在那些地方。她从心底里问过自己,要去哪里?却依旧得不到答案,只知道走下去。或许,路上会有行走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