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在小区门口的草地上坐着,等他回来。有路过的人向她侧目,有的微笑,有的冷漠。
等到九点钟,她依旧没见着良锡。想给他打电话,握着手机踌躇一阵,却又放下。然后转身往回走。住她楼下的一位二十五六左右的女子向她打招呼,说,你好。
她微微点头。
那女子走过来,与她并排同行。说,我见过你好几回了,每次想和你打个招呼,可是却不知道你叫什么。
朝阳。她简单回答,面上带着一定疏离。
朝阳,这名字起得可真好呢!她的声音轻飘飘的,然后加重,带有几分热度,说,我叫夕拾。朝花夕拾的那个。
从她的声音里分辨不出她的年龄,朝阳忽然有些迷失。过了大约两分钟,她才回复,我喜欢你的名字。
谢谢。女子十分礼貌地说,然后问道,你是在小区门口等人吗?
她想了想,回答。是的,我在等人。
在等你先生吧!夕拾带有感叹地说。
朝阳不回答,侧过头,在路灯光的照耀下看见了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一闭上,仿佛可以看到里面的小生命。她不善于和陌生人交谈,却对眼前的这个女子不排斥。即使一开始有着疏离,在见到她的腹部后便完全失去隔阂。她觉得,一个新生命是需要善良和关爱来培育的。
走至电梯门口,朝阳给她让道。她家住六楼。在电梯里,她友好地邀请朝阳,要不要去她家坐坐。朝阳拒绝了,说下次可以,现在也不早了。末了还提醒她,应当注意休息。她听到夕拾毫无隐藏的笑声,然后说,朝阳,你真是一个奇特的女子。
她朝她颔首,算是告别。
在晚上,她睡不着,像是疯了的感觉。良锡没来,亦没给她打电话。她也不想打过去。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内心却无所想,像是被谁洗劫一空。她睁着眼睛看向壁顶,光圈氤氲,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翻了个身,依旧睡不着。脑中却想起了扇又前些日子在微博上发的一句话: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浮现在脑海中时,还有什么事是我们所不能释然的?是的,相对于这些,人类不过一点芥末,一粒粉尘。微小如斯。她知道这些。
闭着眼睛,是一片汪洋。有潮水涨落,白浪翻腾。而她,感觉自己沉睡在这片海域里面。呼吸停滞,身体冰凉,黑暗绵延。她依赖这种感觉。入睡后,她梦见了大量的蛇。却不是电视中那样的。大抵是小时候见过的。银环蛇,眼镜蛇,青蛇,以及一些两头蛇。在梦里,这种蛇显得温顺,张扬的两个头颅,暗红的腹部,体型弱小。它们成群结队,如同蚯蚓一般,大量从她身边爬过。 这一刻,她感觉内心的跳动微弱,像是死了一般。
并且,很长时间不会醒来。
……
良锡来这里的次数明显减少,她也不问他,一个人住着,没什么异样,把日子过得十分平滑。倒是夕拾,她经常会来。有时候是纯粹来找她玩,有时候会给她买一些营养品之类的。她说,朝阳,你看着太苍白了,需要好好调养身子。
朝阳拒绝接受,总是在她离开的时候还给了她。她也不介意,只是在下次依旧会带上别的东西来。有时候,她会留在这里吃饭。或许知道朝阳并不热衷厨事,她会主动下厨,亦是帮忙做些别的。朝阳什么也不说,由着她来去。倒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朝阳感觉有一种别样的亲切。她会叫朝阳下楼去玩,说那里有很多玩伴,可以出去逛街吃饭上美容院或是在一起打牌。她陪她去过一趟,感觉没什么意思。她们津津有味,在一起欢笑,出手很大方的样子,一输便是上万块甚至更多。她看了,内心有着同情,这些女人,追求的如此简单。嫁人,被老公养在这里,然后替老公抚养儿子。如此。她跟着去过一趟后,便不再去了。夕拾有所了解她的性格,并不是拘束在这些简单庸俗生活上的人,亦不说什么。
她有时候会问朝阳许多问题。譬如你家住哪里,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先生是干什么的,你多大了。
朝阳没有一一回答,只是选择最后一个说,我二十一岁。
她的脸上明显有惊异。
朝阳看出来了她内心所想,却没道破。是的,她知道,自己并不显得如此年轻。至少,在一个还算是陌生的人面前是如此。这个别人无法看透的。她的眼神,她的生活习性,她的喜好。亦是别人无法了解的,她一直选择不说出来。虽与夕拾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依然觉得彼此的关系还没到交付内心的地步。
她停止自己的问题,端视朝阳,最后坦然说,你不像一个如此年轻的人。你的目光里面含带太多,但这正是你独特的引人之处。
朝阳不置可否地笑笑。
她然后聊起了自己,说老家在甘肃,于十九岁来到这边,二十二岁遇到自己的丈夫,然后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他。现在正是二十五岁。她有多年没回家乡,觉得在这里生活得很好,那边亦没多少挂念。她老公是学管理的,在一公司做主管。她以前也在那公司工作,现在因为怀孕了,而辞职在家。她说着说着,忽然感叹,说,女人这辈子真是辛苦,就怀孕便够折腾人了。我脸上的皮肤本来还行,看着也算干净,但一怀孕便出现色素,虽然微小,但还是觉得无法忽视。身材也明显臃肿,腿部有淡红色条纹,像是蛇类一般。
她说到这里,神色充斥着恐惧和厌恶。
朝阳端视她,良久才说,其实,我喜欢蛇类。
她惊异了一下,最后只得讪讪地笑。
彼时,是夜间十点。窗外灯火摇曳,夜态多姿。朝阳看着,却觉得迷茫。像是一只在迷城里面找不到方向的鸟。这座石笋般的城市,有时候看着,确实像牢笼。
她问朝阳,你先生都不回来吗?我到你家来了好多次,都没见过他。
问完,恍然发觉问题不对,所隐射的东西太多。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却不说什么。
朝阳似乎没将她的话放心上,随意地回答了一句,我先生的公司最近经营出了些问题,需要处理。因此回来得少。
是的,良锡确实是这般跟她说的。
接着,夕拾又说起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丈夫。说他每晚在十点钟都会准时回来,如果有例外会给她打电话,或是回来的时候买一份小礼物给她赔罪。这样的日子,说不上完美,却也幸福入微。
朝阳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是看着窗外出神。夕拾察觉出了她的情绪,于是起身告别。
她错愕地回过神来,将她送至门口,然后说再见。
对于夕拾这样的女子,她并无多大感觉。但是,别人善意上门,她不好拒绝。就算不是善意的,她笑脸而来,又怎么好意思拂开?朝阳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无足轻重,或许只是一个怀孕期的女人想找人说说话罢了,恰好碰见了自己。
她又觉得幸福,能够以这样的方式看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生命是古老的脉流,亦是造物的神奇。她无法抗拒新生,就像心底里无法拒绝阳光一样。
良锡在深夜的时候突然到来。她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闻见外边的响动,便起身坐着。表情从木讷的状态中变了变,像是一株在风中摆动的柳枝。良锡没在外边停留,直接奔向卧室。
他的神情沉重,看上去发生了什么事情。并且不在他的主宰范围之内。
良锡,怎么了?她仰头问。
他没回答,而是坐在床上叹了一口气。
她从侧面抱住他的身子,说,良锡,不管发生什么,我陪着你便好。我不喜欢看到你这副模样,感觉自己都跟着有了尘世的压力。我内心里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像是超乎了自己的掌控一般。
他说,朝阳,我向我妻子提出过离婚了。
她错愕得全身僵直。
我妻子说,离婚可以。但是,孩子得归她。如果动用法律的话,她会奉陪。朝阳,我感觉这事变得为难。我不能放弃我的孩子,我又不想和你如此僵持,这种关系。我觉得,这般对你来说是浪费。即使,你内心里不在意或是不屑。他说,眉目间有苦恼的影子。
站在她的角度上来说,他的这番话确实是在为她考虑。本来说着是一场交易的爱情,却走到了婚姻上面,这明显有爱的因素在里面。他的一番话也尽是体现。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感觉有相对的自由,挺好的。家庭对我来说,困束太多。她说。而且,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你这里永久停留。我总是无法清楚看到自己的内心里面去,看到它想要什么,或是怀着怎样的期冀。
我从未觉得如此挫败过。就算是碰到商场上的劲敌,我亦没觉得害怕,是理智地对待一切。但是,今天,朝阳,你让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自认为是个强大的人,却连一些生活中的小事情都主宰不了。这让我觉得无限灰败。他将脸埋在手心里面,仰头。
她看着心疼,却不知怎么劝慰。这个男子,从未在她面前显现过这一面。她甚至觉得失措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