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希昂常常觉得人生很奇妙。过去的十八年里,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跟着母亲离开北京,踏上前往内蒙古的旅途。
疾驰的1301次列车在苍茫夜色中安静专注地向北行驶。经过哈尔滨,繁华都市的灯火映得松花江面波光粼粼。列车就像一只巨大的爬虫,伴着“哐当哐当”的声响,在江面缓缓蠕动。
绕过了东三省,沿途又归于墨色。车厢内亮着惨白的灯光,空调呼呼灌着凉气,塑料与衣服摩擦的窸窣声,伴着偶尔响起的手机铃音扰着旅人的梦。
渐渐地,夜的颜色淡去,东方隐隐可见一抹鱼肚白,天空仍是灰蒙蒙的。
陆希昂打了个呵欠,收回远眺的目光,觉得眼睛涩得发酸,腰也因坐了一宿而阵阵疼痛。
“已经过松花江了吧?”
陆希昂闻言转头,看见母亲醒了,应了一声,起身要去厕所。“你不睡一会儿?”母亲挪了挪身子问道。“回来就睡。”陆希昂跨过一个行李箱回答。
正值八月下旬,各地高校开学的时间,买一张火车票的难度相信每个学子都了解。陆希昂本来也是这些学生中的一员,但是家中的变故让他不得不放弃了那张录取书,走向这条一切都还是未知的路。
进了厕所锁上门,陆希昂掏出一盒烟,食指在开口旁轻轻磕了磕,叼住一根,“啪”的一声点着。
他刚学会抽烟不久。那时高考临近,家中的硝烟却弥漫了他的生活。那阵子陆希昂感觉耳朵里每天都塞着一台播放器,吃饭时睡觉前都在一遍遍播放父母激烈的争吵声。爷爷奶奶来到家里调和,他边做题边听着爷爷沉重的叹息,弟弟躺在床上平静地问他我们家是不是要完了……所有的声音在他脑中嘈杂地响,在这个夏天织成一张硕大繁错的网,让亲人们陷在其中挣扎着彼此伤害。
离婚协议签的很顺利,父母单独问他是要留在北京考学还是跟着母亲去找舅舅,他想了想,决定跟着母亲走。
天色渐渐放亮。陆希昂用力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胡乱的洗了把脸出去了。
回到座位时,母亲正在拆方便面包装,顺口问道:“饿了么?那还有面包,吃了再睡吧。”
“不饿,我先睡了。”陆希昂把身体往下缩了缩,靠着微微颤动的车窗闭上眼,结果怎么也培养不出睡意,就又睁眼看窗外的风景。
太阳已经升到半空,金色的光束打在陆希昂脸上,暖暖的,又有些晃眼。远处是紧密的山峦,起伏的线条被阳光罩了层淡淡的晕,刚硬却又添加了份柔和。道路旁铺满了淡紫色的车矢菊,大片大片如同展开的哈达;近一些的山腰上布着整齐的针叶林,好似一顶顶绿色的伞,偶尔可见瘦高的白桦,孤零零立在其间,显得那么不合群。
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这就是兴安岭,过去这就快到喽。”
陆希泽最近总是会梦到童年的情景。
梦里的他和哥哥还住在乡下的爷爷家消暑,那里的天空很低,云很薄,仿佛踮脚就能碰到似的;偶尔会划过一架喷气飞机,在天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他指着飞机叫喊:“飞机拉线啦!哥,你快看!”陆希昂在池塘里直起身,噤声道:“别吵!还想不想抓鱼啦?”他便吐了吐舌头,在一旁专注地看哥哥抓鱼。
池塘里的水很清凉,刚好和头顶灼热的阳光成对比。风拂过池塘深处的芦苇丛,大片芦苇随之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青蛙不知躲在哪里和树上的知了牟足了劲比嗓子,一阵接着一阵……年幼的他不敢下水,因为听爷爷说水里有种叫蚂蝗的虫子很恐怖,但他就是喜欢跟着哥哥在田野里转悠,哪怕只是看着哥哥玩。
直到太阳快要贴近地面,爷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们才怏怏地钻进苞米地离开。一路上哥哥扬言下次一定要抓到一条,他一边应着一边偷看哥哥小腿上有没有被蚂蝗咬到的痕迹。画面定格在此,两个少年搭着肩,一路推搡着行走在夕阳下。
陆希泽突然醒了。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里溜进来,落在陆希泽的床上,少年胳膊上的淡淡绒毛被照得泛着金灿灿的光。床头的闹铃让陆希泽打了个激灵,他掀开被子,起床穿衣。
早餐很简单。陆希泽和父亲面对面坐,一言不发。他还不习惯这样的早晨:没有母亲喊他端碗,没有哥哥“嗡嗡’的剃须刀声音……他曾经以为他的家庭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组合,可是现在他错了,原来隐藏在幸福下的真相是那么残酷。
“我上学去了。”陆希泽放下碗筷回房拿书包。
父亲在客厅说道:“上课用点心,别再让我看到你走神。”
片刻沉默,陆希泽走到门口推开门说:“有功夫在小窗户偷看我,不如早点下班去看那个女人。”说完就“砰”地关上了门。
陆希泽骑着他的红色跑狼,凉爽的风却吹得他心情很乱。刚才出门时他讲的那番话完全是下意识的,他清楚母亲离开的原因是父亲有了外遇,这座在自己看来是最坚固不可摧的港湾,如今居然会停泊着一艘陌生的船,陆希泽想想就难受,他把现在的不幸都归咎于男人感情的出轨,这个男人不再值得他尊敬,他凭什么监督他的学习?可是这种鄙视是带着些抗拒的,他想鄙视父亲的行为,但又打心里抵触着这种感觉——那是他崇拜的巨人啊,是为家赚钱,为他打拼的巨人,他怎么能鄙视呢?他舍得么……
陆希泽骑到学校的车棚时恰好遇见苏笑,苏笑和他打了招呼说道:“快去停,我等你一块走。”
苏笑是陆希泽的同班同学,高一时两人经常合作画板报,这学期又都分到了一个班。苏笑是个很漂亮的女生,白皙的皮肤上镶着两颗漆黑如玉的眼睛,鼻子嘴巴很小巧,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班里有很多男生暗恋她,但不包括陆希泽。
陆希泽停完车子,和苏笑一同走进教学楼。一路上苏笑都在讲着有趣的话题逗他开心,陆希泽明白她的用意。苏笑的母亲也是学校的老师,他家中的事想必苏笑也听说了,对于苏笑的关怀,陆希泽很感动但也很头疼,他知道自己还不了什么,所以他总是躲闪。
两人刚进班级,程皓南就凑了过来:“笑笑,我妈叫你晚上到我家吃饺子,去不?”这个家伙是和苏笑一起长大的发小,典型的骑士精神,只要看到有男生跟苏笑走得近,立马就会像护主的狗一样扑上来。
苏笑犹豫的功夫,陆希泽已经回到座位上了。他刚把书包放下,就收到一条短信:“我和妈即将到站,换卡后再打给你。”署名陆希昂。陆希泽心里像是打翻了一瓶调料,各种滋味搅得他不舒服,他飞速地按着键,回到:“照顾好妈,跟舅舅带个好。”
没有了晨读的心思,陆希泽胡乱翻了几下书就转头望向窗外发呆。窗口的梧桐树茂盛地长满了叶子,叶子密集地拥挤在一起,风来的时候相互摩挲,散发出若有若无的田野气息。
无忧无虑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吧?陆希泽托着腮出神,茂密的树叶在他睫毛上投下一片荫蔽,少年细碎的短发随着风微微拂动,皙长的手指搭在课桌上,整个人像是与教室内的嘈杂声隔绝了。
上课铃回响在空荡的校园里。这个夏天一过,所有的苦痛就都会成为过去式,就好像年幼时拍的照片,即使笑容再丑也都已定格,无法更改。只是苦痛留下的伤疤,要愈合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