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哥正式成家。他才二十岁,有无法医治的病,可他成熟稳重,遇事不慌不忙,办事周到细致。葵花二姐个子娇小,没读多少书,但是说话细声细气,对人谦和友善,对哥体贴温柔。他们一定能够称心如意,和和美美。”
蓝强在日记里写下这段文字,抬头望望图壁四空的住所,莫名的恐惧感陡然而生。他衷心祝福哥哥,希望哥哥幸福生活,为什么变得忧虑万分呢?新房子的外墙砖贴得很好,不管是阳光明媚还是天气阴沉,都能看到它华丽高大的身影。可他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家。看到土墙房子倒下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像水上的浮萍,无处生根。竹里馆清幽美丽舒适宽阔,毕竟只是一个梦的寄托之处,无法容纳一颗完整而沉重的心。本来想趁自考后的空闲时间再养几百只鸭子,却再也找不到当初的雄心壮志,就悠闲自在地喂羊看书,倒把写日记的习惯找回来了。自考书看起来很枯燥,味同嚼蜡。不过大专文凭却像一把通向空中楼阁的钥匙,他总想抓住它,得到点什么。
李俊读《木偶奇遇记》后写了篇读后感,说不能成为被人控制的木偶,要有自制力,要勇于承担责任。夏永甜很喜欢《小妇人》,她说她已经明白爱情的真谛不在于容貌,不在于地位。毛小翠还是老样子,谁的话都不听,谁的面子也不顾,整天除了笑嘻嘻,就是大声嚎叫。这些都是香秀告诉他的,现在唯一的乐趣是听听学生的情况。可是香秀工作很忙,他们很少见面,见面也匆匆。
蓝红想在镇上买房子,手头却没有一分钱。打电话给老板,老板总说很忙,要哥哥选好厂址后再寄钱来。葵花二姐倒是有三四万块,存在她爸爸的。没想到她哥哥到处打了几年工,钱没找到,倒要家里倒替二两油。三十好几的人成不了家,好不容易说到一个二婚,人家又要房子又要彩礼。结果葵花二姐的钱全部搭上,修了一幢楼房,送上丰厚的彩礼,才算稳住女方的心。葵花二姐六七年的青春和汗水为自己哥哥换来一个家,她一个“不”字都没有说。成全了家人,却要苦自己。这事蓝强放在心上,却不至于像一块石头一样把他的心压得喘不过气来。
哥哥今天下午去过礼时,他送了一千块钱作为心意。哥哥无论如何也不收,让他留作本钱。他说羊已经有四十来斤,再等一个月就可以出栏,到时一两万的收入不成问题。钱不用担心,究竟担心什么呢?
夜深了,已经半大的小狗难以陪着主人思索,倒在他的脚边安详地睡着了。羊圈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和阵阵羊膻味,羊长高长大了。他还是保持当初的粮食供应,它们依然温顺,从不叫喊,也不翻圈。只是地势太高,天越来越冷,用塑料胶布堵住镂空的砖还是听到噼噼啪啪的风声,好像大自然也不希望给他安宁。羊儿们长得太快,发育过早,再多的水也不能把那越来越浓的羊膻味冲走。这一切对于蓝强来说都能习惯,究竟什么让他心烦意乱,他的小狗不知,羊儿不知,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蓝红躺在丈人家新铺的床上也没有睡着。稀里哗啦,噼噼啪啪的麻将声夹杂着“哎呀”“幺鸡”“三条”的人声,在夜深人静的乡村显得格外清晰。场坝里垒得像山一样高的两个大蒸笼咕噜咕噜翻滚着水泡,半个小时都要掺一下水,这也挺为难师傅们。每个队都有一拨煮饭煎菜的师傅。不管队头哪家有红白喜事,都靠他们撑起。熬夜煮饭备菜他们早就习惯,偷空打麻也是最好的消遣。
熊熊燃烧的四十坨蜂窝煤无声无息地传递热量,热气从每盖渗出,缠绕在蒸笼周围。香味却按捺不住,热情奔放地释放到空气里,让幸福在整个院落环绕。
蓝红觉得从来没有闻到过如此甜蜜的香味,越发沉醉,想起跟母亲大人的争执,他竟痴痴地笑起来。
葵花回来时,两人商定等赔偿的钱到位后,就到县城买一套房子,兴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他现在还没有到法定年龄,不想走老一套的形式,认为最多让双方父母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就算完成结婚仪式。双方父母却坚决不同意,说年龄没关系以后领结婚证就是,迎亲过礼,置办酒席的事千万不能马虎。蓝红差点把嘴皮都磨烂了,李桂兰却以为儿子藐视她,把原来准备的三千块彩礼提高到五千,还额外给一千服装钱。
这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蓝红接过钱简直无法相信。母亲大人节衣缩食,谁也不能从她的牙齿缝里抠出钱来,这回她却花钱如流水,做起事来像是冰槽里的冻黄瓜,干脆得很。刚花掉五千块买了高组合、电视柜、茶几、椅子等一整套高档家具,还大方地提高彩礼加服装钱。下午,李桂兰请人把猪圈里最大的那根两百多斤的肥猪拖出来宰时,蓝红在一旁吹胡子瞪眼睛也丝毫没有用。李桂兰脾气倒是好极了,既没有骂人也没有拿脸色来看,一直乐呵呵的,儿子结婚倒像她嫁了如意郎君。听着母亲大人无处不在的笑声,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她可能对这个媳妇满意了。
当队里的四个小伙子挑上装着新人装的脚篮,抬着半边猪肉一摇一摆地走在前面时,蓝红感觉那两里路像橡皮筋一样拉得格外地长,而他却是一个从来不会跳绳的蹩脚运动员。走在前面的沈三娘一身花格子新衣服,迈着轻快的步子,像舞蹈演员上台,挥洒自如。橡皮筋的那一头,蓝强的老丈人家更是想把橡皮筋舞到极致。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没开封的,整个儿架上滑竿在堂屋里排着队。数不清多少铺多少盖,花花绿绿地扎成几堆,照样用滑竿架着。垫上红纸的脚篮六挑,枕头枕巾床单,碗筷盘子汤勺,箱子盆子帕子,水果盘洗脸架撑衣杆,衣架花瓶被包,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蓝红在这些比百货商店还要齐全的嫁妆面前目瞪口呆,他得知花掉七八千更是心痛不已。别人告诉他老丈人觉得亏欠女儿,所以把嫁妆办得特别丰厚,还准备了特多的压箱钱。
葵花不知是留恋家还是不好意思,一直把蓝红撂在一边。蓝红像打晕的兔,东逛一下西转一圈,就是没发现自己该把脚往哪儿搁。他想帮忙捆一下,扎一下,或者切凉菜,要不杀鸡宰鸭,谁都不让他沾边,硬是让他闲着。闲得无聊,他老早上床,胡思乱想半天,陡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偶,明天还得上台表演。快二十一岁的人了,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丈夫,生活却不能自主,蓝红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活得很窝囊,没有弟弟独立。不过马上就要摆脱这种令人讨厌的生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蓝红觉得自己就像这香味四溢的蒸汽一样,总是盖不住的。想到这,他满意地抚摸了一下新铺盖,虽然硬邦邦的不贴身,,但是醉人的香味和暖人的感觉是掩藏不住的。翻了一个身,把脸贴在新枕巾上,带着微笑,他进入甜蜜的梦乡。
八点半开饭,十五桌的宴席,远亲近邻凑齐一桌吃起来。干兔、牛肉丝、卤鸭子、干泥鳅、香肠、鸡胸、鸡爪、猪尾,八个盘子盛放着凉菜井然有序地摆放在八仙桌上;红烧猪蹄、清汤海鲜、红萝卜烧鸡、独蒜烧鳝段,四个烧菜热气腾腾;丸子、酥肉、烧白、酒米饭、肘子、全鸡,蒸菜陆陆续续上桌。
一个个打着饱嗝直说“别来了”“太多了”“搁不到了”,可筷子还是不停使唤地这里撬撬,那里翻翻。当最后一个飘满枣子枸杞的银耳汤上桌时,许多已经下桌的孩子又跑上桌喝了一小碗。至于豆奶、鲜橙汁、啤酒、白酒也大多见底了。
“这个龚师傅家办的酒席巴适,比馆子头的安逸,味道好,花样多。”
“当然啦,人家啥子都往高档的整,这个才叫舍得嘛!”
“哎呀,这个标准定高了,以后我们就不好请客喽!”
扯下一坨餐巾纸放在荷包里,又扯一张抹着油嘴,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对美味佳肴发表一家之见。
“一步走进堂屋下,姐姐马上要出嫁。我问哥哥留不留,哥哥答应不留她。只有留她屋檐花,哪有留她在娘家。”
十点钟,沈三娘唱着《哭嫁歌》,葵花哭着和母亲道别。一千响的火炮准时响起,踏着满院的碎屑,抬电视机的小伙子走在前头,紧接着洗衣机,缝纫机,后面是六副脚篮,间隔有序,丝溜溜地一条线。小伙子们走得颤颤巍巍,嫁妆在轻快地摆动,好像幸福也在这轻轻地颠簸中酝酿。
嫁妆后面是一条花花绿绿的人组成的带子,沈三娘走在最前面,新郎其次,后面是新娘,新娘的哥哥大舅子紧跟着管钥匙,最后就是专门挑选的新娘的姑呀姨的组成了送亲队伍。蓝红穿着一身笔挺的银灰色西装,脚上一双锃亮的黑皮鞋,闲得格外帅气。胸前还别了一只红色的塑料花,葵花一定要他带上,说这样喜气。葵花穿着粉红色的外套,里面衬着大红的薄毛衣,脚下一双黑色的高跟皮鞋,也别了一朵红色的花。本来她是想到理发店去盘一下头发,画一个淡妆,担心遭人笑话,再加上蓝红没有提起,就把头发扎高了一点而已。
“看新娘子喽!”
一群小孩跟着队伍边跑边叫,葵花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被人这样指点过,脸颊绯红,连耳根都火烧火燎的。她很想扯扯蓝红的衣角,希望他给自己一两句鼓励的话语,蓝红却像没事一样自顾自地走着。她真后悔没有把自己打扮好看一点,一辈子就一回。人家城里人结婚涂脂抹粉,穿婚纱戴戒指,还要照婚纱照,多美呀。她怅然若失,恨自己太节俭,恨自己太听话。小时候看到的新娘子那脸像剥了壳的鸡蛋,白白净净,那嘴唇像八月的柿子,红透了,头发又黑又长,衣服又红又美,自己却像要饭后的喝醋,一幅穷酸样。揪心一疼,她猛地叫住最后一挑脚篮,跑到面前,摸出一罐糖果,抓出两大把,放进荷包,回到自己位置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故作镇定,掏出糖果,说一声“吃糖喽”,忽地撒了出去。在那五彩缤纷的糖果飘向空中时,她仿佛看到天女散花式的美丽,梦幻使她感到从未有过的骄傲。
“新娘子真好!”小孩子们剥着糖纸兴高采烈地说。
孩子们的笑声流进心田,蓝红回过头来,右手轻轻地握了一下葵花。两人相视一笑,幸福的感觉传遍全身,所有的尴尬和僵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主演表现得如此欢快舒畅,送亲的抬礼的也都有说有笑起来。沈三娘走起路来就更加招摇,仿佛走上T型台。
两里的路程,尽管大家一直磨磨蹭蹭,来到蓝红家时还是才十点半。李桂兰嘱咐蓝强带领一群小伙子接过抬杠和脚篮。段三孃端着盛满热水的新盆子。张五娘不停地揪帕子给送亲队伍洗脸。
几张新帕子褪掉的红红黄黄的颜色混着脸上的汗水,盆子里呈现出的色彩和浓度可以和宫廷里娘娘们洗浴后的脂粉水媲美。还好场坝里专门有一口大锅在烧着热水,五六个人洗后,又及时换上一盆干净水。轮到葵花时,红一块黄一块的水上漂着几粒油珠儿,盆子边上一带均匀的项圈在浅红的瓷面上显得格外醒目。她看了看,接过热漉漉的帕子,右手握着帕子,左手撑着脸,像模像样地洗了一帕脸,其实帕子没敢沾一下脸的边。
“你看,彩电,洗衣机,哪家哪户用了?这些都是城里的家当哟!”
“六铺六罩,啥子都齐全,咱大山是头一回见到,巴适!”
“新房子,新家具,新家电,新媳妇,这回子蓝家整全了!”
蓝丙一家的亲戚朋友急不可耐,都跑出来看热闹,对丰厚的陪嫁啧啧称奇。葵花听得怪不好意思,想拉蓝红的手,可蓝红僵直在原地,傻乎乎的。送亲队伍的嘴巴也变得呆笨起来,除了洗脸时会说“麻烦”“多谢”之类的词语外,再也没有其他的词。鞭炮已经用长竹竿撑在场坝边,就等时间到了十一点,火炮一响,大家就可以踏进场坝。最后十分钟,没有事,不好动,也不好说,大家除了看看时间,就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八字先生算准的时刻,谁也不敢改动,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稍有偏差以后有个三长两短,哪个负担得起。橡皮筋不动了,可跳绳的人不准下来,谁有这本领?恐怕只有中国农民有这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