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蓝强怀着激动的心情,迈着坚定的步伐到队长家参加选举。李队长的砖瓦房背靠官帽山,面朝大堰塘,与蓝强家算是对门对户。他家有两个女儿,比蓝强两弟兄岁数大,早已出嫁,对门对户打亲家就没可能了。五十多岁的李队长倒是经常同蓝丙一一起上夜班打泥鳅黄鳝。他能认识几个字,却不愿意当队长。可是从土地划下户后一直到现在,年年推辞,年年还是他。他说他的女儿都出嫁了,没有什么想头,只想安安分分地挣几个钱养老。无奈除了他,樱桃村七队真找不出能写会算,能说会干,上得了台面,看得准火候,定得下心的“宰子将”。
今天,他叉着两条又粗又壮的腿,坐在香火案板下面的高板凳上。黄亮亮的八仙桌上,放着一只服役期早已满的圆珠笔。遍体划伤,东缺一点西少一块的形象,足以证明它为主人抛头颅洒热血的光荣历史。圆珠笔旁一叠洁白的选票和一碗发黑的酸菜并排着,好像队长故意要整一个“黑加白”的摄影展。当然队长手上那个塑料开水杯应该进的是古董陈列室,里里外外的茶色覆盖得均匀而周到,使它看上去跟原始人用的陶器不分上下。
李队长拿起茶杯,拧开盖子,把嘴巴变成吸管,轻轻吹开水面漂浮的茶叶,呼呼地噙了一小口。然后慢慢地盖上,扫了一眼左面高板凳上坐满的男人们,看了一眼右边高低不齐的板凳上坐着的女人们。
搓麻绳,打鞋底,织毛衣,捶胡豆瓣,择菜,女人们把现在做的以前留下的以后该做的活都拿来了。有的嫌挨着墙壁摆不开,把矮板凳挪到门口挨着大门,有的故意挤在通向里屋的门道里交头接耳摆小龙门阵。
男人们可不像女人那样把活带出门来干,他们好像天生的政治家,乐意开会。上到老得只剩下一把藤条的张大爷,下到蓝红那样的嫩头青,十几个男人聚在一起,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差点把大山吹飞。
“小二娃,快喊爷爷,喊了我肚皮疼。哎呀,快点喊,你看疼起来了。”惯开玩笑的段三爷看见一个小孩跑进来,故意装出难受的样子惊叫。
小二娃边跑边叫“爷爷”,一屋子人顿时乐得炸开了锅。男人们盯着小二娃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女人们嘴上嗔怪着,却笑得前仰后翻。
李队长瞪了一眼还在“哎哟哎哟”假呻吟的段三爷,看了看全队四十来号人都到齐了,望着坐在左边最末端的蓝强说:“你过来坐。”
顿了顿,等蓝强坐在他身边后,大家自觉安静下来。
他继续说:“这次选举的事村里说啦,就是在提名人后面打一个勾。我们队本来是一百零八个人,除去未满十八岁的二十二个,应该有的选票就是八十六张。刚才我看了一遍,读初中的学生娃竟没有一个,还好你来啦,交给小学生勾我还不放心。好啦,现在是选村长,同意由夏清明当的举手。”
“‘嘿嘿’当了几十年,咱们村没什么变化。我看朝代就要更替,吃转转会也该转在咱们份上,我看大家选我吧。”段三爷站起来拍拍胸脯乐哈哈地说。
“你硬是夹在磨盘里吃面粉,想(响)扁了脑壳!”段三孃在对面白了他一眼。
“选哪个?哪个起来干都是一样的,你以为干得出啥子名堂。无非就是收钱开会,马上又不收税了,更没有啥子事。就选我嘛,让我去领点工资,过点逍遥日子。”段三爷真像拉选票的,朝着四周拱手作揖。
“八十岁的老汉叼九十斤的烟袋,口劲不小!恐怕咱段三爷还有当县长的雄心哟!”
“脚踩火箭,一步登天。等你上了天不要忘记是哪个把你拱上去的哈。”
“叫花子晒太阳,享天福。等他享福那天早就把你我这些穷鬼忘得一干二净了。”
……
男人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议论着,说到最后,大家都说起浑话来。女人们低头干手里的活,不时抬头看看热闹,听到好笑的跟着笑一笑,见男人们打撂边鼓,又纷纷对自己的男人挤眉弄眼。不过在外面这种正式场合,男人们知道女人是会给面子的,没人把自家女人放在眼里,说起话来更加肆无忌惮。
泼辣的张五娘稳不住了,对着男人们破口大骂:“你****些再闲扯还不是排不到你。‘嘿嘿’不是咱们队的,但挨邻处壁的,至少不会整我们,你说是不是嘛?拉拉扯扯的整了半天,吃晌午了!”
像放火炮一样,张五娘的雷炮一轰,再不下嗓的也跟着动起来。男人们七零八落地把手举起来,有些举得老高,有些夹在胳肢窝。女人们举起一只手,另一只手还忙活着。
“好了,咱们队八十票通过,弃权票六票,蓝强你把它勾起。带了钢笔没有?哦,你随身带着,到底是文化人。好,接着表决夏清明兼任妇女主任的事。……大家不要笑,我们习惯了妇女主任由女的来当,但是咱们村不好找女干部。读了书的不是考出去就是打工了,一个个都回不来。没有读书的妇女倒是多,扯点婆婆妈妈的事还可以,要上台面大家都像锅里的大虾,缩了身。咱们村的妇女主任换镰刀把一样,没有哪个能认认真真地干完一届。这次村里下大力气让村长兼任妇女主任,是想把咱们村的妇女工作干出色来。好,举手!”李队长看了看,高兴地接着说,“一样的票数,蓝强你勾起。咱们队就数你的文化高,我们这回交上去的票看他们还敢不敢说五花八门的不成套。”
李队长当了二十多年,说起话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利索过,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呷了一口茶水,提高音量又说:“民兵连长,现在大家举手表决蓝强。好,相信大家没有异议。大家都知道,咱们队还从没出过村干部,现在终于开了头,今后大家也有仰仗的了。蓝强,你有文化,有头脑,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官(冠),好生干!”
大家破天荒地拍起巴掌,学着电视里的样子说恭维话。当蓝强把所有的选票,包括自己的全部勾画完毕时,李队长留他在家吃饭,推辞半天总算摆脱殷勤。本打算回竹里馆吃午饭,不想葵花二姐又跑来叫他回家去。
“老幺,你回来了,来,快跟地脉龙神作揖。来,快点嘛,还有你的太公太婆,爷爷奶奶和家公。这是观音菩萨的,这是土地菩萨的,好,一个的三个揖。来,多拿点去,全靠你们保佑,咱老幺才有今天,以后你们还要多看照点,让他矮子登山,步步高升,当村长,当县长……”李桂兰在堂屋里烧了八堆钱纸,把蓝强拉去一一拜了一下。
“啥子矮子哟?咱老幺当连长,本来就是的确良当抹布,他呀是当大官的料!”蓝丙一笑得牙齿都合不拢了。
“老幺,你家公教了一个县官出来,人家威风得很,还叫我们一家人搬过去呢。你家公晓得你当官的事了,昨天晚上还托了一个梦给我。”一向不爱沾边的外婆也凑上前说。
一家人喜不自禁,比挖到一个金娃娃还高兴。蓝强说不出的无聊,见到家人荒唐的举动,只是一个劲地点头、微笑,希望早点敷衍过去。
十九岁的民兵连长,肩负着这么多人的希望,心里忐忑不安。登上群众大会的讲台,他没有准备冗长的稿子,没有从中央说到地方,没有像一堆佛一样坐着,踏上他十分熟悉的学校舞台,像学生时代当大队长主持升旗仪式那样,扫视了一下会场。
白茅草的架势整齐明朗,冬天倒苗时的样子也有铺天盖地的气势。会场里的人群与蓝强心目中的白茅草形象可没得一比。高高低低的板凳,稀稀落落地坐着一群人,在上面只看到灰青的衣服,花白的头发,却不见一张张脸。他们不像小学生一样认真,都趁这机会摆龙门阵呢。嘤嘤嗡嗡,乱七八糟,偶尔夹杂一两声小孩的嚎叫和大人的呵斥。不时有人提着板凳来,也有人离开,跟二大爷赶集一样随随便便。
蓝强镇了镇,提高音量说:“今天大家选我当民兵连长,蓝强在这里谢谢大家对我的信任。”
有的人抬起头来,看了看,许多人继续聊自己的“国家大事”。有与无一个样,连一根桩桩都当不到,这样的会场蓝强从来没有见过,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像老师****一样一走了之。可是走了又怎么样呢?也许大家看都不会看你一眼,还会在心里骂你小气。横下心来,蓝强郑重地鞠了一躬,会场如注射了兴奋剂一样,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像看杂耍一样又吼又叫。
“这个蓝强读过书,会喂羊,还把咱当成人,将来一定是个好官。”
“他这是收买人心,你等着看他的人模鬼样吧。”
众人议论纷纷,蓝强定了定神,把右手伸在空中不动,见会场略微安静,扯开嗓子继续说:“我没有当过民兵连长,我琢磨着就是搞好村里的治安。实话说这几年咱们村偷鸡摸狗的事少了,我认为这关键是打工给大家带来了一些财富。生活比以前好了,谁也不愿意再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想我的主要工作还是协助村里发展经济。打工不是长远之计,一家人隔得天远地远的,总不能团聚,老的小的在家里,有个什么大事小事连个撑面的人都没有。大家都知道我正在搞养殖,其实说了不怕大家笑话,我就是想通过我的行动告诉大家留在农村依然有一番作为,依然能够挣钱,能让家人过上幸福的好日子!”
蓝强以为自己一席发自肺腑的话,能够激发众人的热情,换来无尽的掌声,不想看到的除了嬉皮笑脸就是一脸漠然,听到的除了闲言碎语就是冷言冷语。在大家眼里这只是一场并不精彩的表演,村干部只是一些蹩脚的演员,谁也不当一回事。这是他当连长第一天的感受。回到家他才知道村里为了请大家开会,开的工资是每人五元。
呆在竹里馆,蓝强在日记里写到:“今天的演讲是最失败的一次,但这不是我的失败,是村委会的失败,是农村管理的失败。村干部和群众之间隔着一条鸿沟,这条鸿沟如果不靠村干部去合拢,那将变得越来越不可逾越。我想用一颗火热的心去溶解他们心中的冰,用实际行动带领他们致富。是该行动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