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俩不欢而散,蓝强不想径直回去。乡上的初中已经搬到镇上,他打算去看一看。去得不是时候,刚刚放学,大门口人潮如织。看着色彩缤纷的衣服和黑压压的头,他便在一旁站着等。
“让开,让开,让老子走了来!”叽叽喳喳的人群里出现一个粗野沙哑的声音。
潮水豁然分开,像被孙悟空用金箍棒拨开一样。在前面慢慢移动的女生不知道发生什么,往后一看,像受到弹簧挤压,自动缩进人群。这时,走出一个穿着亮膀子衣服,膀子上文着骷髅的男生像水上漂一样溜出来,后面还跟着几个同样装束的男生。
学生耍流氓,横行霸道,他真想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飞身上前,一阵风就把坏蛋打得落花流水。但这是现实生活,对付恶人的办法没那么轻便,只能暂时让其为所欲为。等着剩下稀稀疏疏的人群时,他到门卫处一打听,知道香秀在伙食团。
香秀披着一头像瀑布一样又长又直的头发,穿着红色的衣服正和几位女老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见蓝强来了,异常高兴,又去打了一份饭菜,和他单独坐在一张桌子上聊起来。
蓝强告诉香秀他自考的科目已经完了,如果才考的这两科过关,就可以拿大专文凭了。香秀说她还要考一次才行,搬到镇上后学生不好管,天天都有处理不完的问题,可能过不了。蓝强把刚才见到的说了一遍,希望学校能弘扬正气。
香秀一脸沉重地说:“那个头子是个当官的儿,学校拿他没有办法。他就是在县城混不下去才弄得镇上来的。蓝强,你不晓得,其中有一个就是李俊。刚到初中来时,他在周记里写你是一位英雄,还为你没去读大学感到可惜。到镇上来才两个月,他就变成个混混,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找他,给他聊天,他说他妈妈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干,他也没什么追求,只喜欢钱。没有办法,我觉得我好无能。唉,现在我正联系到了王四姐,她马上就回来,要是她知道儿子的情况,不晓得会气成啥样子。”看见蓝强义愤填膺的样子,她突然改换腔调说,“怎么样,连长同志,我这个回答你还满意吧?我仅代表学校向你表示歉意。现在,请你看一样东西,如何?
蓝强看到香秀唉声叹气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很可恨,那么久不见面,刚来就提一桩烦心事。见香秀改换话题,一脸神秘,心头的石块自然落下。好奇地盯着香秀从包里摸出一个红色手机,他装作一本正经地说:“本连长相当不满意,除非你用手机贿赂我。”
“好啊,拿给你,看一下!”香秀挤眉弄眼地说,逗得两人都笑起来。
“你买的?”
“你觉得好不好看嘛?”
“好看。”
“他买给我的。”香秀指着伙食团里剩下的最后一位老师。那人中等身材,戴着一副眼镜,穿着笔挺的西装,站起来点点头,走出去了。
蓝强本来想调侃说“你男朋友”,可是思维突然被阻断,嘴巴也打不开。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把吞进心中的一潭苦水捂住,嘴巴扭成一根弯曲的线,干巴巴地笑了一下。
“瞧你,一个傻瓜!”香秀轻轻地拿过手机翘起嘴巴说,“不跟你说这个啦,你看我这身打扮漂亮吗?”
蓝强点点头,在他眼里香秀漂亮,不是衣服漂亮,而是那种生命里透出来的美。他想问为什么喜欢穿红色的衣服,为什么要把头发拉直?为什么要给他看那一个红色的手机?可他什么也没有问,整个人像一幅画一样不动了。
“木头,傻愣愣地干什么?说话呀!瞧,这是什么?你送给我的围巾,我一直围着,学校里的老师说我成天就一个色调,学生都看腻了。我才去变了一个装束,黄色和红色不搭配,只好把围巾放在包包里。知道了吗?瞧,这是什么?喜欢吗?”香秀左手掂着围巾,右手拎着一根红领带说,“我才给你买的,凑巧,你就来了,是不是周公托梦给你了?”
这一根红领带像神奇的魔法棒,在面前一晃,他心中的苦水全酝酿成甜滋滋的蜂蜜。在苦水中愁,在蜂蜜中笑,准备的千言万语在心爱的人儿面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啦,我要去上课了。连长同志,要不要我亲自送你出去?”香秀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不要,老师。”蓝强接过领带,站起来像小学生一样腰杆挺直,做出一个标准的立正。
“好啦,这才乖哈!忘记告诉你,我就住在学校,以后有空来找我。这个我拿去裱了一下,早就写好了的。记住,回家后才准打开哈,还有不准傻乎乎的!”香秀边说边把围巾放在包里,转身往教室方向跑去。
穿着高跟鞋,像一只可爱的小兔子迈着轻盈的步伐奔跑,笔直的头发随风飘起,真有一种别样的美。当美丽的红点消失时,他从纸袋里拿出红丝带捆着的字画。漂亮的蝴蝶结,可爱的圆形,印花的背面,一切看起来那么精致,那么舒适,那么典雅,他握在手上想打开来看看,想起香秀的话,只好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放回去了。再把红领带拿起来闻了闻,虽然没有香水味,却觉得掉进了芬芳的花园,身边全是鲜艳的红玫瑰。彩绸飘飘,气球凌空,花海上,他牵着她的手,奔跑着,嬉戏着。累了一头坐在晾椅上,她坐在他身上,他们一起漂移,一起将花瓣撒向天空,一起沐浴花瓣雨……
沉浸在浪漫的世界里,他忘记了一切,自顾自地笑起来。
“不准傻乎乎的。”香秀将一瓣花凑到他的嘴上说。他傻乎乎地抬起头来,猛然发现一双眼睛从香秀消失的方向射出电来。身体一抖,差点掉进大海,看了看脚下,是校园的平地,他才如梦初醒,大踏步走出校园。
葵花刚放了一个屁,医生说可以吃东西了,蓝红用医院的电饭煲煮蛋。病房里还有一个产妇,陆陆续续的好多人来看孩子。看着别人的笑颜常驻脸上,听见别人的小孩啼哭大叫,蓝红和葵花除了叹气就是默默流泪。还好那产妇理解他们的心,劝他们一定要想开一点。她说只要人在什么都在,那孩子一定是眷恋天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才回去了。这样想,他们俩倒是平静了许多。
“哥,二姐好点没有?”蓝强站在病房门口问。
“好啦,进来吧,幺弟!”还是白脸白神的葵花露出勉强的微笑说。
蓝强站在门口说:“二姐好些我就放心了,我去找香秀了,回来看看,那我走了。”
蓝红叫他等等。他站在医院的过道里,透过门缝看见好些病床空着,寥寥无几的病人足以看出医院就像寺庙里断了香火的菩萨,冷冷清清。“黄金有价药无价”,他想起这句俗语,老百姓想进医院却害怕医院,怕的是病好了,心却凉了。“小病拖,大病挨,是癌就往棺材里抬”,农村人得不起病呀!突然,一个病房里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他羡慕极了,要是所有的老百姓在医院里都能像在家里一样舒适,那该多好啊。
“幺弟!”蓝红一出病房就忍不住哭起来。
“哥,别哭了,你的身体怎么样?”蓝强以为哥为孩子伤心,故意不提。
“我的身体,幺弟,我没有用啊!”蓝红摆摆手叫他别说话,继续说,“你知道我一直寄予希望的事吗?那个老板不讲信用,他耍我,现在连电话都打不通了。他一直骗我说要来办厂,还说什么让我管理,还假惺惺地打电话给镇长,给村长。”
“他不来了?那赔偿的事呢?”
“他,他花包谷整老子们,从上次婆老后,我给他打了六七个电话去,他都说快来了,快了。我叫他先给我把赔偿的钱寄来,他说他来考察时亲自带来。我这个轻脑壳,相信了他呀。今天,我出去买白糖时,又给他打电话,想叫他先把钱寄过来。你晓得我没有钱,你二姐的钱我不想动。竟然是停机,幺弟,你晓不晓得?打电话那里的人说停机就是他换了号码,找不到了。”
“你是不是打错了?”
“没有,我打了三次,他还帮我打了两次。幺弟,我完了,什么也没有了。以前我还信誓旦旦地跟你二姐说叫她忍住,等有钱了就逃离那个家,那个落后又愚昧的家!可是现在,我是一个没用的男人啦!我什么都不是!我不想回去,我受不了妈,受不了!幺弟,我走投无路啊!”蓝红失魂落魄,整个人完全变了形,单薄的衣裳在风中晃动,好像马上就会把他吹走似的。
“哥,没事,你放心,我会帮你。答应我,好不好?”蓝强握住哥的肩膀郑重地说,没想到蓝红却像一滩水似的从他手中滑落。
蓝红倒下了,医生说他幸好在医院里,及时输液,要不然就完了。他的肺已经有三分之一变成棉絮了,以后再也经受不起刺激,更不能干重活,只能静静地养。
等蓝红恢复以后,蓝强回到竹里馆,脑海中闪现一幅画面:一间经过风雨侵蚀的阴暗低矮的土房子,露在外面的竹篾筋骨在夜幕下瑟瑟发抖,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几根白茅草的毛狗在房顶摇头晃脑,好像挺满意自己独特的生存位置。布满青苔的场坝被竹摇篮刻印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绿痕,像无数的绳子缠绕。天越来越黑,连绿痕也模糊了。不知谁家的炊烟带着米饭的香味唤醒了竹摇篮里的生命,他手脚乱踢,哇哇大哭,声音尖利而绝望,好像他被世界抛弃了。突然,温暖的小手伏在脸上,舒适的摇篮动起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幺弟,别哭,哥哥在”,三岁的孩子给出了世界里最温暖的声音。从晨曦初露到夜幕降临,三岁的孩子肩负了世界上最重大的责任。“哥哥,不哭,幺弟在”,蓝强默念到,心中有了一个重大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