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轻轻关上了日记本,呆坐在书桌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把日记本关在抽屉里,锁了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了看后面床上睡着的丫丫,孩子睡得很香,看着丫丫红扑扑的小脸,大妮心里一酸,走过去,摸了摸孩子的头,给孩子掩了掩盖在身上的薄毯子。
大妮从开水瓶里倒了一点热水,又从塑料桶里兑了两瓢冷水,装在脸盆里,洗了一把脸,又倒了一点热水,清洗了一下塑料洗脚盆,再加点冷热交兑的水,简单地擦洗了一下身子,又把之前脸盆里的洗脸水倒在脚盆里,再往脚盆里加了点热水,脱了鞋袜,泡了一下脚,又坐在小凳子上发了一下呆,然后起身,擦完脚,清洗了毛巾,出门把洗脚水倒在宿舍前面的下水道里。
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里丫丫乱丢的东西,又拿了一根竹篙做的顶叉,取下了挂在屋里铁丝绳上的几件换洗衣物,叠好了放在简易布衣柜里,大妮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挨着丫丫半躺下来。
原本学校分给大妮的单身宿舍,自从大妮结婚后,就成了大妮临时的家,现在,竟成了大妮和女儿丫丫的藏身之所。
她关了屋里的电灯,在床头边的电源插座上,插了一个小夜灯,微弱的光却照着整间屋子,便于大妮照顾孩子起夜什么的。
大妮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她是睡不着的,几乎夜夜失眠。
白天要上课,她没时间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可一到晚上,躺到床上,当四周静下来的时候,她的脑子里,总是杂乱无章地呈现各种画面,让她无法入眠。
想一想自己的婚姻,大妮时常觉得就是命运跟自己开了个玩笑。
四年前,黄家俊突然出现在饮水乡中学,并告诉大妮,她和贾黛敏分手了,问大妮可不可以接受他,并且说他是以结婚为目的和大妮交往的。
现在想来,那一切来得太突然,大妮当时思绪混乱,都不知如何答复,没想到黄家俊自问自答,说大妮不说话就表示答应了。
随后,黄家俊告诉大妮,他已经考上了公务员,不过,先在一个乡镇中学支教两年,他说她一定会给大妮幸福的。
男人的承诺都是GP,大妮此刻心里真的想骂一句。
就那样,两人在不同的乡镇,书信来往了大半年,黄家俊就要求去大妮家见的父母,但是被大妮拒绝了。
黄家俊却执意拉着大妮去他们家见了黄家俊的父母。
大妮现在回想自己去黄家俊家的情景,黄家俊的大嫂当时说话阴阳怪气,说什么一个女孩子还真主动,讨好男生还横刀夺爱什么的,听得大妮心里不是滋味,还有看到黄家俊老态龙钟的父母,大妮其实也有些后悔了。她大概也猜测出贾黛敏和黄家俊分手的原因了,并且她猜到一定是贾黛敏先提出的。
去过黄家俊的家之后,大妮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回头再想想自己的家,相比黄家俊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样的贫穷而已,况且现在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还有什么可挑的呢,更何况,除了黄家俊与贾黛敏的那段过往多少让她有些不舒服外,她对黄家俊其实并无反感。
至于爱情,大妮自己也弄不懂,或许,那种心的悸动的年龄早已远去,已经不属于现在的她了,再或许,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追求自由爱情的资本,为结婚而谈的恋爱,也不过就如此这般了,再说,黄家俊也是为结婚而来的,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大家也不用相互瞧不起谁,彼此都差不多。
所以,大妮没有选择和黄家俊分手,也无心计较黄家俊与贾黛敏的那段过去,因为她知道那些事搞得太清楚,对自己也没多大好处,反正都是过往的事了。
但是,饮水乡真的是一个地脉太轻的地方,一丁点大的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
大妮在饮水乡电视台播音,又多次担任过乡政府各种大型文艺庆祝活动的主持,再加上她教书的那点本事,在街头巷尾也算小有口碑,最重要的是,他们家的小破屋里出了五个大学生,已经让乡里四村八湾的人咂舌了,所以大妮在饮水乡也算得上半个知名人物了,她谈了对象的事,她的行踪,一下子就在万户村几乎尽人皆知了。
“大妮呀,别人都在说你闲话呢!”
“你年纪也不小了,还过两年,也快三十了,也该结婚了。”
大妮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二婶张蕙兰当时说的这些话。
妈妈林德青一开始是不准大妮带黄家俊进门的,但后来二婶做工作,说:“大妮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现在来家里说媒的人都比以前少了,你也不能老把她留在身边呀,留成老姑娘了,以后再想找个好人家就难了。这在农村,姑娘要是一大把年纪嫁不出去,别人会说闲话的!”
林德青一想也是这个理,就这样,她同意了让大妮带黄家俊到家见上一面,也算是认定了,在大妮与黄家俊正式交往了大半年后,大妮就和黄家俊顺应民意、顺理成章地领了结婚证,办了个简单的婚礼,按饮水乡的风俗,敲锣打鼓地出嫁了。当时黄家俊的家里,只有他父母做的那间老平房瓦屋,大妮就在那里,和黄家俊过家家似的拜了堂成了亲。
大妮一点也不快乐,并且婚后的生活,也并没有像黄家俊当初承诺的那样好起来。
两人异地分居,黄家俊工作又不稳定,工资也不高,他把工资存折都交给他妈保管,让他妈存着,大妮都没见过他的工资存折是什么样。
大妮怀丫丫的时候,一直在上班,也一直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偶尔,林德青回到学校来看她,心疼女儿的时候,就把她接回娘家,可娘家也没个好地方可以供大妮休息,只好又把大妮送回宿舍,隔三差五地给大妮送点可口的饭菜过来。
那段日子,对大妮来说,真是不堪回首。
黄家俊的父母,在他们自家村子里种地,黄家俊的哥嫂在外地打工挣钱,一直把他们的儿子留在家里,交给两个老人照管,所以黄家俊的父母要照顾那孩子的生活起居,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来管她这个小儿媳妇。
等到生孩子的时候,大妮心里害怕,要去县医院待产,也没个人来陪护。
生的那天,黄家俊母亲去了医院,一听说生的是个女儿,抱都不抱一下,就在医院走廊里唉声叹气。黄家俊家里,连个来看望的人都没有。
大妮在医院里住了两天,黄家俊的母亲也不给儿媳妇做点吃的,就在旁边坐着,双手袖在袖筒里,还一个劲的说自己冷死了,黄家俊就连忙给他母亲去买快餐盒饭,弄吃的弄喝的,还叫她母亲钻到大妮的病床上,用大妮的被子取取暖,结果被医院的值班护士给喝止了,说“没见过这样的,产妇虚弱,病床是专门为产妇设计的,哪有人和产妇同床盖被子的,要是感染生病了可怎么办”。引得同病房的人纷纷侧目。
黄家俊手脚忙乱,不知道要干什么,大妮在医院里两天三夜,没人问没人管,没吃没喝,黄家俊的母亲就知道孩子生了,催着赶快出院,说生个孩子还要住院花钱,以前生孩子都不是在家里生的,说黄家俊不该把大妮弄到县城里生孩子,催着黄家俊快点办出院手续,让黄家俊赶快找个车把大妮拖回黄家村子去。
谁知出院的时候,大妮因为虚弱,晕倒在了医院妇产科的厕所里,要不是被值班的护士及时发现,差点丢了性命。
黄家俊初为人父,什么也没个安排,就听他母亲的,忙着办出院手续,连自己的媳妇倒在厕所里也不知道,别人喊他过来的时候,他也只是在那里傻站着,引得别的产妇家属纷纷摇头,叹息现在还有这样来生孩子的人家,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想着过去的种种,想着自己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大妮心中充满了怨恨和懊恼,可是,再看看睡在身旁的女儿——无辜的丫丫,大妮咬了咬牙,用手抹了抹已经流向左右鬓角的泪水,心里想着:不离吧,这种两地分居独自带着孩子生活日子何时才是个头;离了吧,自己还是要拖着孩子,也不可能再找个更好的人,这世上有几个后爸后妈是好的。于是转念一想,算了,自己选的家,即使不好,也要慢慢熬着,为了孩子,再苦再累也要坚强,无论如何,孩子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大妮的泪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断了线的珠子,涌出眼眶来而一发不可收拾,常常因此浸湿了枕头。
可是,每当她从不踏实的睡梦中醒来,看到一天天健康长大的丫丫,看到孩子望着自己绽开的笑脸,大妮所有的委屈和疲惫都又抛之脑后了,她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给孩子洗漱穿衣,做家务活,洗衣做饭,上班之余,还偷空跑到宿舍去看孩子,教孩子说话唱给跳舞,给孩子讲有趣的故事,帮她照管孩子的顾婆婆,虽然每个月从大妮那里拿两百元的工钱,可只负责看孩子,不负责做其他的,大妮的工资并不高,为了孩子,她必须省吃俭用,省下的钱就给孩子买画报,买早教光碟……就这样,大妮在饮水乡,日复一日重复着这样的生活。
大妮是不甘心的,可是那又能怎样,以她现在的处境,无法逃离。黄家俊每个双休日,会来到饮水乡,登着一辆旧自行车,拖着她们母女俩,回到黄家俊的那个老家。
可是,回到那个家,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大妮还要自己动手做饭,等待黄家俊的老父老母,从地里干活回来一起吃,她是不能先动筷子的,否则,将又会招来一些是非和责备。
饭桌上,好吃的菜,还要尽量往黄家俊侄子的碗里加,要让那孩子吃好吃饱。
那孩子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最多是吃个鸡蛋咸鸭蛋什么的,其他的也就是菜园子里的蔬菜。
黄家俊夫妇从街上带一些鸡鸭鱼肉什么的,弄熟了端上桌,这孩子跟着吃得可香了,黄家俊的父母也是一个劲的往那孩子碗里夹菜,大妮能跟一个孩子去抢这些东西么?她做不出那样的事。
尽管大妮在学校也是天天吃食堂,生活过的也不怎么好,但是,在黄家俊家,哪怕是买的几个苹果,大妮也会分一多半给这孩子,不为别的,只是她那泛滥的善心和同情心使然,看到孩子爹妈都不管,丢在乡下跟着爷爷奶奶,物质和情感都空缺的可怜样子,她心里那个坎过不去,所以,,回到黄家俊那个家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忘了给那孩子买一份吃的或喝的什么,有时看到合适的衣服,也会给那孩子买一套回去,甚至她还给那孩子买生日蛋糕,为那孩子庆祝生日。
可是,黄家俊的大嫂,依然阴阳怪气地在背后数落大妮的各种不好,说大妮给他儿子买的都是便宜货什么的。
黄家俊的父母看着他大嫂给黄家生了个大孙子,也是处处向着他那大嫂,也经常教训大妮这也做的不好、那也做得不对,而黄家俊在这个时候,往往是一言不发,还要大妮凡事都要听他父母的,弄得大妮苦不堪言,大妮都快被他的那个家庭给逼疯了。
有好多次,黄家俊的大嫂和黄家俊的母亲,趁黄佳俊不在场的时候,合起火来攻击大妮,说她不会生孩子,说什么生个闺女断了黄家的一脉香火什么的,大妮憋在心里难受,跟黄家俊说,黄家俊无动于衷,有时候还责怪大妮自己想多了,大妮常常因为得不到理解,就连找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心里感到万分痛苦,那几年的时间里,她的精神几近崩溃。
大妮希望有一天能逃离黄家俊的家,避开黄家俊的大嫂和父母,不用再面对那些人的嘴脸,听那些人阴阳怪气地说话,甚至最好能逃离饮水乡,眼不见心不烦,可是,眼前,她无法逃离。
“小林老师,你今天又迟到了,这个月的考勤表上,你知不知道,你都早迟到多少回了?”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孩子还太小,我……”
“这都不是理由,希望你以后注意一点影响,没别老迟到早退了,还有,你的期末绩效工资,别怪我没提醒你呀,你迟到早退的次数太多了,肯定是要扣除一定的费用的,不然,难以服众!”
大妮的心,一点一点地沉入海底,世态炎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果可以,大妮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但是,此刻,她只能默默地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