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长开那天和林德青吵了一架,就气呼呼地收拾了几件衣服,还不忘从挂衣柜里摸出他的一个小黑牛皮公文包,一起装在一个藏青色帆布手提旅行袋里,像一阵风似地跑了。
跑到车站路口那里,碰到了熟人黄晚生刚下车往回走,黄晚生就说:“兄弟,好久不见,这是要去哪里发财?”
花长开先是一愣,这黄晚生之前在H省的时候,对他可是有知遇之恩的,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和黄晚生聊了几句,说自己这次是要到X市去,是要去接一笔工程款,等回来了找黄晚生一起喝酒,又借口车马上要开了,和黄晚生匆匆道别,一溜烟小跑,钻到汽车上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音信全无。林德青的眼皮,最近总在跳,左眼皮跳得少一些,右眼皮经常跳,她心里直犯嘀咕。
一天中午,吃过午饭,青石板路上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叮当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吆喝:“抽签算卦罗,看生辰八字罗!”然后就听到青石板路对面,秋英婶娘家的屋檐下,几个妇女在那里笑着大声叫喊:“天佑瞎子,过来,快到这边来,我们来抽个签,你快过来撒!”林德青不由得也出了门跟了过去。
这万户村里,几乎人人都认识算命瞎子黄天佑,这黄天佑是饮水乡黄湾村人,但他并非天生眼瞎,按现在的医学来讲,他是得了青光眼后,慢慢变瞎的,原来有一只眼睛还能模糊见一点光,但在田里做事是不行的了,他读过书,有一些文化,村里走集体时,他还当过成产队队长。
但自从视力一日不如一日,多方医治无效后,他就想着要另谋生路,于是就加入了万户村的八卦算命组织,但他们和贾半仙不是一路的。这个组织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上古神通周易”协会。
这个组织里一共有六个人,带头的名叫刘大柱,刘大柱是饮水乡刘家村人,据说刘大柱祖上是私塾出生,他自己原来还在村里当过民办教师,后来不知怎么的,好像是因为上课时有一名学生不听讲,他批评了那个学生,结果那学生反过来骂他,气得他给了这学生一巴掌。
那学生就哭着跑回家找家长,中午放学时,趁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走了之后,那学生家长就堵在办公室门口,拦住了刘大柱,此时刘大柱正收拾了办公用品,准备回家吃午饭的,不想与他理论,结果讲理不成,两人打了起来,那学生怕他父亲吃亏,就想帮着他老子一起打刘大柱,但又使不上劲,于是拿起办公室里刘大柱桌上的钢笔,拔了笔盖当武器,蹦起来朝刘大柱戳去,结果那笔尖正戳中了刘大柱的一只眼睛,看到鲜血直流的刘大柱,父子俩立刻傻了眼,又赶紧把刘大柱往医院送,但还是没保住那只眼睛。
后来那家人只是赔了一点钱,但刘大柱却因此丢了饭碗,个中原因只有刘大柱心里最清楚,也最憋屈。
但他也实在是不愿再回学校去教那破书了,且不说民办教师没有编制,工资又低,教个书不仅受累,竟然还要受这等闲气,如今还害得他丢了一只眼睛,赔再多钱也无济于事,他觉得真是划不来,索性自己也提出来不再教书了,乡里管教育的干事也因此少了许多纠葛,出于人道主义,给刘大柱算了一点安抚费,并承诺以后每年给点退养金,大概就只有一两百块钱左右。
刘大柱熟读诗书,通晓周易,对算卦问卜颇有研究,后来由他主事成立了这个“上古神通周易”协会,他任会长,其他五个人也都是眼残人士,要么全瞎,要么半瞎,都略有文化,像黄天佑这样的青光眼残障人士也加入进来,跟着一起研究易经和算卦解梦之术。
他们往往要把这些东西背得滚瓜烂熟,了然于心之后,还要能结合现时社会各种现象以及人情世故,进行全方位的拆签解签,说是以不变应万变,做到这些以后,他们就按承包路线,各自分散到不同的乡间村落,四处游走。
一根探路的竹棍,一个清脆的铃铛,一个装满签文的背包,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就是他们用以赚钱谋生、养家糊口的全部。万户村、林家村、李家村和张家台这四个村的线路,就归黄天佑承包了。所以,他天天都在这几个村子里转悠,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大家也对他也是相当熟悉了。
这个协会虽说只有六个人,但他们有严格的组织纪律,除了有严格的承包路线划分外,其中还一条好像是“明码标价”,不许乱收费坏了规矩。
林德青生了花振国那会儿,他们这个协会定出的价格不算高,抽签五角,拆签解签再加五角;说梦解梦一块;问姻缘两块,说是“好事成双”,讨个好彩头,这一点大家都能接受;问生辰八字的话,就要贵一些,一口价八块,说是“要想发、不离八”,这一点大伙好像也能接受。最贵的要数给人查“命里流年”了。
所谓查命里流年,就是将一个人的一生的命数,按流年写成一个小册子,这流年书,看上去有点类似某种年鉴的格式,但书中的内容,一般是以所查之人的生辰八字为首要内容,书中每一页都有太极八卦图和由八卦衍生出来的卦象,然后按年份、四季和二十四节气,将一个人的一生,命里要经历的劫数和福报都写出来了,并且以诗句的形式贯穿始终。
查命里流年,在农村是一件非常严肃而神圣的事情。通常只有添了头胎宝贝儿子,或者几代单传独苗的家庭,要等孩子过了周岁,才能请算命先生到家里来,按孩子出生的年月日时,追查流年,最后请高人写成一本专属这个孩子的流年书。
因此,这一项目的收费最高,一般要一两百块钱左右。
此外,编小册子期间,还可能要收一些别的费用,比如说,他们会请所谓的高人代为执笔写书,这东家就还要出执笔写书的钱,还有纸张书皮装订等工本费,那也是要出的。
若是按流年推算出某年某月里,该命主有可能遭遇劫难了,那么就要东家再花钱,请协会以外的高人给出破解劫难化险为夷的方法,或者将这些劫难来临前的征兆及大致时间推算出来,一并写在书中,好以后做个防备,家里人到时候提前想法子用以躲避或化解。
总之,是很神秘的了,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诡异。一般情况下,他们也不轻易接这种活,说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是不能强行改变的,他们不能太多地泄露天机,否则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那样会折损他们在人间的寿命和福报的。
万户村的妇女们,尤其是和林德清一般上下年纪的妇女,对“抽签”十分感兴趣,一方面是因为相比其他算命项目,抽签的价格最为便宜,二来是因为这个黄天佑长得慈眉善目、为人和气,说话更是风趣幽默,常能妙语连珠,不惜自黑形象,逗得大伙乐呵不停。
所以,一般只需花五角钱,就能买来一大段好听的奉承话,有时候还连丈夫和儿女们的福报也知晓了。
就算抽到下下签了也不怕,最多再花上五角钱让黄天佑拆签解签,最后还是能听到一大段“化险为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振奋人心的话。
人都是需要良好的心里暗示的,有时候明明知道天佑的话是胡诌的,但大家还是愿意听和相信。对她们来说,有这么一个人,拿着你抽的签,一本正经地告诉你,你是有福之人,即使有难也是暂时的,虽说是福祸相依,但最后仍是福报一生。
试想,好听的有令人舒服的话,谁不爱听呢?所以,出这五角钱,她们是心甘情愿的。再说黄天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的只不过是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以不变应万变之头脑,动动嘴皮子的功夫而已,他又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