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时光单调乏味,每天被满满的课程排满,所有人都野心勃勃忧心忡忡,丝毫没有松懈的可能。高一开始,便开始瞻仰着往届的光荣榜,每个以优等生的成绩升上来的学生都会被磨去优越感,在这里会遇见成千上万优秀于你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在与赶超和被赶超之间斗争。”小依一边跟我说着这些描述一边在画她的画。画的应该是她的校园记忆,高高的人工建筑被隐去,而却把画面的主体设成停留在树上的两只白鹭。
“苏。那时候我最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这些鸟儿。我猜想它们是否有过思想,是否真的清楚自己从哪而来,该去向哪里。每年它们由着气温的升降迁徙,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繁衍,生存,温度变化,它们又成群赶去别的地方。好像我跟母亲。记忆中一直在搬家,我最羡慕的事情是有的家族可以长久地伫立在一个地方。他们在那里出生,学会说话走路,见证祖辈的死亡,然后娶妻生子,继续谱写他们的族谱。可是我和母亲,只能由着命运的洪流不断游走,凭借生存本能,可以靠岸的地方,就可以定居下来。整整三年时光,我和母亲在校外租了一个小房间,她在附近的工厂上班,我上学。那里的租金极度便宜,与之伴随的是楼下菜市场终年的噪音,冬天晒不到太阳的阴冷。下雨的时候,一路坑洼,泥水溅在裤子上,混合着菜市场特有的腥味。我对雨天恨之入骨。然而,这些都不是真正严重问题,母亲对我的经济支撑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生活越发拮据,她做更多的事情,加班到深夜,经常回来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脾气愈发暴躁。后来我才得知,我接近成年,父亲已经在一年前交清所谓我的抚养费,此后我的教育费用,母女的生活,都已与他无关。”
“那你们应当去找他,要他负应负的责任。”我抗议道。
“母亲去过,不止一次。终究放弃。”小依苦笑道,“那样一个倔强的女人,当年离婚的时候除了我几乎什么都没有要,又没有丰厚妆奁,我又体弱多病,唯一的那点积蓄所剩无几,被逼无奈回去找那个男人伸手。真是可怜。都是我拖累她。”
“你由她所生,她真心爱你,哪里能说拖累。”
“是。可惜她没能要回什么。又极力阻扰我去找父亲。现在想起来,她是怕我伤心。”
“为什么伤心?”
“因为那个男人薄情寡义。早已不记得他对我们母女尚有责任。高二的时候生病我高烧住院,整整十天,他到第七天才匆匆出现,我看到他的身影还觉欣喜,但很快就失望,他在病房里局促地站了五分钟,最后掏出100块钱交到母亲手中,说一句买点水果吧,我去接孩子放学。那时我没有完全清醒,但也听得真切,他走之后,我才发觉枕巾已经湿了一片。接孩子放学,他真正的孩子躺在这里。那次住院花去将近5000,母亲预支了三个月工资。可是另一个赋予我生命的男人,只是拿出100块钱。那一次之后,我再也没有掉过眼泪,当时母亲为我换了枕巾,只是说一句,‘哭什么,你给我争气,还有妈妈在。’”
“小依,还好你还有慈母。”
“是。我所有的善由她那继承,虽然生活艰辛,但她始终没有做过任何违背良心的事情。甚至待人奇好,口碑甚佳。只是那几年她所有的抱负和怨气都只能放在我身上。”
“是否经常争执你们?”
“通常是成绩不佳的时候。我做得不好,理应受罚。开始的时候也有怨气,但又心疼她被生活所累。动气伤身。”
“那唯一的报答,就只能是好好学习了。”
“起先我也这样认为,所有受的苦难,都要换回一张录取通知,这样才算值得。因此只能加入拼命大军,真恐怖,那时候有人每晚只睡四个小时,每天顶着厚厚眼袋,眼睛片越来越厚,学校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减免节假日,补课补课,每周半日假,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睡觉,靠着枕头立即入睡,真想睡个昏天暗地。”
“小依,听你这样说来,似乎我也有所感悟。天下的高中生大抵都差不多吧,不过那时我只是觉得忙碌,没有过多自己时间去念及其他,至于辛苦倒并不觉得,唯一有感触的便是你说的困乏。那时上课,特别是上午9时左右,身体仿佛不受大闹控制,用手支撑头部,终于还是陷入睡眠,心中明知不能昏睡,黑板上还在讲解重要题型,但是又觉那些声音都在我耳边远去,十分诱惑,终于,讲台上的老师一只粉笔丢过来,一抬头,看见她怒目而视,整个教室肃静。一看表,原来只过了五分钟而已。此后想出各种办法杜绝自己上课睡着。奇怪,工作之后,有时彻夜赶工作,怎样奔波都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困乏。”
“因为那时我们不懂事吧,把学习赶考当做父母他人的事业,做得不好,自然会有抱怨。后来在生活的涡流中拼搏,再也没了屏障,但是自己不努力,很快就被卷入湖底,有时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小依,你看得开,内心坦然。所有事情到了你这里总是三两句化解掉所有怨气。”
“呵,苏。现在看得开未必有用。很遗憾,我最终落榜。”
“可是你一向优秀?”
“是。所以我觉得一切的事情,都是命运在推着走。高三那年,母亲被检出子宫肿瘤,原来我出世后,父亲一家曾经要求母亲再次生育,但是不知为何,每次都没能保住胎儿,这也成为他们关系恶化的症结所在。这些年来,我相信母亲病发绝对不止一次了,但是她一直不肯去做全面检查。那天我还记得,下着大雨,没有带雨鞋多的我又被那该死的路况溅得一身泥水,一推开门,看到外婆跟妈妈都在,我还没有警觉,只说一句,外婆你怎么来了。外婆说,小依,我来带你妈妈回家。我才开始察觉到异样,屋里的两个女人,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这时我母亲插嘴,我不回家。小依还有一年。我等她考上再说。外婆并不理会母亲,继续跟我说,你妈妈生病了。现在不能继续工作了,我先带她回家,她的病不能拖,要尽快手术。我问,什么病。声音里已经有颤抖。我知道如果不严重的话,外婆不会亲自回来带母亲回家。这时母亲镇定回答,子宫肿瘤,小依,妈妈大概要去上海做手术。对不起,有一段时间不能照顾你了。子宫肿瘤,我眼中并无那样的概念,只知“瘤”一字的恐怖。我呆滞着,说不出话。当天下午,我请假,陪外婆送母亲回家。”
“小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母亲后来可好?”
“还好,上天眷顾我们。母亲挺过一关,当时最大的问题是手术费用,外婆召集母亲所有的兄弟姐妹开会,现在每次想起,都会对外婆充满感激和敬佩,将近70的她,对着她的子女说,‘老三命苦,没有嫁对人,也没有发过财,身体又不争气,我不是偏爱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过得不好,我才帮她多一些,现在她有大难,我想帮也只有这点力,’说着拿出一个存折放在桌上,继续说道‘这是我的养老钱,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多,全在这了。你们看看,能出多少力。’外婆不再多说,这时那些舅舅阿姨们显然也被感动和威慑了,小阿姨已经开始掉眼泪。他们向母亲许诺,你尽管看病,手术费包在我们身上。然后这时外婆又把我喊到面前,‘小依,看看你这些舅舅阿姨们,苟富贵,勿相忘。’母亲靠着娘家人的帮扶度过劫难。”
“总算是善有善报。只是小依,后来你为何落榜?”
“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下次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