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物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陈的精神状态一直不佳，起先只是喊“芸儿”的名字，小依并没有过多在意。只是后来陈的话越来越多，他说，“芸儿，你冷不冷？”“芸儿，你恨不恨我？”“芸儿，你回来，我们生个孩子啊，我们生几个孩子，你不要生气好不好？”“芸儿，他们来抓我了，他们来抓我去坐牢了。”这些话虽然都是片段，但是小依听得太多联结起来实在不得不去猜测疑心。还好陈的治疗阶段快要结束。
也许是有了这次共患难的经历，陈对小依的态度又好了起来，常常跟她道歉，生怕自己伤了她。对于他醉时说过什么话，他却全然不记得了。有一次小依假装无意提起，“你醉的时候一直喊着芸儿芸儿的，怎么了？是旧情人？陈却呆立住，他很小心地问小依，“我还有没有说过其他的什么话？”小依决定对他保留，开了玩笑说，“没有啊，你还想喊谁呀？”陈僵住三秒，笑着说，“哪敢呀，现在你最重要。”小依分明看到他握紧的拳头松下来。
她年轻气盛，决定去调查这件事。这事她没有经验，只能雇佣那些太太们介绍的侦探，那些侦探最擅长的是拍摄男主人和女郎的亲密照，然后两头敲诈，很明显，小依找错人。过了两个星期，付了三次钱，毫无所获。那侦探并不觉得理亏，“这位太太，你只一个名字芸儿，连个姓氏都没有，叫我们从哪里查起，总得给点时间不是。”呵，岂止是时间，还有大把的钱。其实小依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也会找私家侦探去打探丈夫的底细，除了那些太太们的大力赞成，估计也没有人希望如此。当然，这些事情都不能告诉母亲。
侦探的办事效率让小依都想放弃的时候陈气冲冲地赶回家来。
“呵，真了得，竟然找人调查我。”那侦探果然蠢到去跟踪陈，被他抓个正着，起先还说要有职业道德，绝不会透露委托人的信息，但陈一把美元在他面前一放就什么都招了。
“看来那什么神探也不过如此了。”小依被发现，却并不害怕。
陈挥起拳头，小依灵活避开，看来花了钱和苦功练得跆拳道并非一点用都没有。但陈已经不准备做君子，他捞起边上的花瓶就砸过去，正中小依的头部。但小依没有倒。从厨房出来的菲佣看到满头是血的女主人吓得要马上报警，被陈喝住。菲佣只好战战兢兢地给小依处理下伤口。陈把安眠药水放进水里让菲佣端进去，小依醒来医生已经处理完伤口，那医生还笑嘻嘻，“陈太太，以后不要吃太多安眠药了，像这次迷迷糊糊的就撞到头了，还好送过来及时，”那医生不顾小依的眼神，继续说，“陈先生好担心你，听说这个消息马上就赶过来了。”小依想开口说话，却觉得口干舌燥一句话都说不出，菲佣在边上一言不发，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
小依的头部缝了五针，已经留下疤痕。她撩开头发给我看，果然，像一条细细蜈蚣。我难以想象那样的情景，陈这个人，的确不是那样简单，也绝非善类。
小依受了这一次伤，处境变得更加困难，家里的菲佣已经被男主人买通，她跟老张一样，甚至行使了比老张更多的责任，包括吃什么用什么她都了如指掌。不，是完全受她摆布。她已经完全掌握这个家里的要领，女主人的地位不过如此，那么，当然只要巴结好男主人就是。
伤好之后，小依跟陈提出想回家，不用想象，陈不过冷笑了一声，“你休想。”
“我有脚自己可以走。”
“小依，你真是天真的可爱。你以为有这么容易。为什么你们这些女人这么不安分？芸儿也是这样。”这是陈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提到这个名字。
“我终于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了，那个芸儿离开你真是好事。”
“呵呵，”陈冷笑两声，小依觉得毛骨悚然。“程依依，自作聪明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称呼她。
陈是在商场摸爬滚打二十年的人，上次遭受的挫折对他没有造成硬伤，他很快站起来，运用更毒辣的手段对付背叛他的人，手下的几个人换了大半，他给出的工资优厚，不怕没人给他卖命。他陷入一种畸形的状态，只知道自己不可以停下来。他要赚钱，要成为王者。
现在和小依已经是同床异梦了，小依现在庆幸自己没有怀孕，若是自己的孩子继承了他的因子，多么恐怖。陈这样的人也会被噩梦缠身，他梦见自己回到那个贫瘠的渔乡，他跟随粗暴的父亲下海捕鱼，他不止一次诅咒船上的那个人被风浪吞噬。那个男子极端嗜赌，他，母亲，妹妹都在他的铁拳下生活。那天，陈从学堂里回来，他上学的资格也是母亲吃了不少苦头为他争取来的。他回到家，看到妈妈在抹眼泪，那个男人粗暴地抓起一个杯子就扔过去，家里气氛不对，他小心翼翼，不对，缺了些什么，是妹妹。妹妹去哪了？他问母亲。母亲抹抹眼泪说，别问了，我去给你做吃的。他嗅到不祥的气息，他怒吼道，“妹妹呢？”“卖了。”那个男人说话了。“你说什么？”这是陈第一次跟他对抗。“你就这样跟你老子说话的吗？卖了，她跟别人去过好日子了。”那男人眼神里没有丝毫怜悯。“好日子，那是开妓院的老鸨。”母亲抓起一件衣服无力地扔过来。“不卖她，我们吃什么，现在一只大鱼都打不到，老子哪里有钱养她一个赔钱货。”“告诉我卖到哪了？我去追她。”陈几乎哀求母亲。“来不及了，坐轮渡走的，据说是要开到美国去。”这一幕总是在陈的梦境中呈现，他不知道在多少个夜晚看到瘦骨嶙峋的妹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他被惊醒。
“坏事做多了夜里难安眠吧。”小依冷冷的声音传来。
“你这个贱人。”他伸起手就抡了小依一拳。小依躲得快，并没有伤到她。
这两个人，再也难以交流。
陈被那噩梦搅得无法入眠。妹妹被卖掉之后他也很快被退学，父亲把所有卖妹妹的钱都拿去还了赌债，但是依然没有收敛，有一次在赌场出老千被人打折了手，再也无法捕鱼，陈只能从学校回家照顾家庭，离开学校对陈来说倒没有什么，他家中贫穷，在学校也是一直被人看不起，班上无人愿意与他同桌，老师索性让他搬了张椅子坐在教室最后，但他功课奇佳，只是屡次欠着学费被老师们所厌恶。
那时候他不过十三岁，划着小小的渔船出海，在海边慢慢化成一个小点，那破渔船那样渺小，那少年那样孱弱。但他心里有仇恨。
命运算是眷顾他，他看到来自深圳大城市过来雇工人的队伍，浑身鱼腥就那样混了进去。他的第一份工是在工地，条件极其苛刻，他力气不算小但年纪太小，每天工作到最后几个小时几乎完全是凭意念在支撑。没有一顿可以吃饱，更不用提起工资。
那一年，工地上意外，生病，甚至冻死的人不下十人，但他挺过来了。那时他心里还有希望，他想找回妹妹，那几乎是他全部精神寄托。工程完成后，陈看见愤怒的人群，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群第一次这样团结地站在一起，陈才知道原来包工头卷款跑了。那天晚上，就有一个工人从刚建好的高台跳下了。摔得血肉模糊，大家围着连哭都都哭不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句，“人不能白死，我们去找他们去。”这时人群中又有人说话，“找谁去啊？”另一个声音响起来，“找政府。俺老婆说她哥哥的钱也被人欠着，后来去找政府就拿到了，还上了电视。”“那我们找政府去。”愤怒的人群此刻迅速升华为有智慧的人群。
那些豪华大楼里办公的人群完全没有想到第二天上班时办公大楼门前赫然摆放着一句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有身上都是水泥的民工。陈被推举起来做他们的领袖，本来陈在他们之间并无地位，但同棚的人说陈念过书，平常还会背诗，那些民工们虽然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说，但他们也知道这次面对的是件大事，所有他们还是愿意把这么重大的责任交给有文化的人身上。
好事的人群和记者也已经将政府大楼围得水泄不通，记者已经开始采访，并且弄清了事件的大概，那些被添油加醋的文字和采访片段迅速出炉。大楼里的人勃然大怒，只是不能发作，媒体是他们的最大克星。于是派人将他们的头请进大楼协商。
陈双脚迈进大楼时的内心是神圣的，也是欣喜的，这是全新的体验。他们对陈很和气，甚至还给他泡了杯上好的龙井茶。陈为这样的礼遇受宠若惊，但他还是很镇定地说明大家的来意：人不能白死，我们需要讨回属于我们的钱。
那大腹便便戴着眼镜的男人用很和蔼的语气说，“这位兄弟，你们的心情我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们应该去警察局报案，先把那跑掉的人抓回来，这样你们的钱才可以追回来是吧，你们这样让死者躺在我们的大门口，我们怎么办公，也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陈听到这样的话倒觉得不好意思了。他怯怯地问，“那你们政府会给我们把钱要回来的对不对？”“会，我们保证会。”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重托。
陈走出大楼的时候竟然还有些不舍，他看到那些殷切的目光，用最像领导者的口吻说，“我们先回去，政府会给我们支持公道的。”大家一片哗然，反应各不一致，媒体捕捉到了这一片段。虽然有些人有异议，但还是把死者先抬了回去。
三天后，当地公安机关一反常态地破了案子，追回了项目款。民工皆大欢喜，感激涕零。陈再次作为代表去拿款项。那时，他还不满16岁。
不知道后来那些民工还有没有被拖欠过工资，或者被拖欠的工资有没有被追回过。只知道民工代表对政府感激涕零的报道被传到千家万户，那件案子被作为政府为民伸冤的典范被广泛流传，那个大腹便便戴眼镜的男子次年就被升级。
这些陈都不知道，只是那次之后，他的生活被开辟出新的天地。二十年之后，他变成今日的他。他已经对官场商场的所有事情了如指掌，所以他不会轻易被扳倒。
但是他依然想念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