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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杨慕非咬破下唇,一股血腥味直冲鼻头,脑中登时一阵清醒。便在这时,两名蒙古勇士已从后面将他抱住。杨慕非双肘向后力撞,正中他们胸口,那两名蒙古勇士狂喷鲜血,身不由己地向八思巴撞去。八思巴长眉微皱,出掌推开那两名蒙古勇士。蓦地里,一条灰影从那两名蒙古勇士身后骤然跃出,伸指向他胸口“天枢穴”点到,力挟劲风。八思巴猝然心惊,上身疾向后仰,张手去拿对方手碗。那人忽地身转手扬,数十点寒星向八思巴飙射而至。八思巴陡见眼前金光闪动,慌忙提身疾退,只听得面前噗噗连声轻响,数十枚暗器打入雪地之中。

八思巴大惊失色,喝道:“阁下却系何方高人?”那灰衣人却不回话,一拉杨慕非,轻声道:“快随我走!”飞身跃上黄骠马,猛加一鞭,那马呼喇喇地便向西北方疾驰出去。众元兵大声呐喊,霎时之间箭羽簌簌掠空,向杨慕非和那灰衣人身上射去。那灰衣人脱下长衫,当空一幌,将数枝铁箭尽数揽下,娇笑道:“各位,新年大吉,恭喜发财!”反手将铁箭掷回。众元兵吓得魂飞魄散,四下里仓惶奔逃。八思巴凝目远望,但见那黄骠马乘风破雪,渐行渐远,再也追不上了。

杨慕非身上蛇毒发作,全身如坠冰窖,但神智尚清,轻声叹道:“你何苦又救我来哉?”那灰衣人正是玉面罗刹符铁玉。符铁玉冷冷地道:“我就是喜欢救你。你管得着么?”拨转马头,向南而驰。行不多时,便到了灵星门外。守门军士待要上前喝问,符铁玉左手轻扬,只听得啊唷声连连,几个军士便捂着双眼蹲了下去。

出得城来,道路愈来愈是颠簸。杨慕非眼前金星直冒,坐身不稳,便要颠下马去。符铁玉左手疾伸,挽住他的腰肢,只觉触手处冰凉,抬眼看时,只见杨慕非脸色煞白如纸,心中倏地一软,怨气全消,轻轻地往他后背靠了过去。杨慕非只觉符铁玉身子温热柔腻,鼻旁幽香轻拂,心中不禁一荡,却待把她推开,却突然间没了力气。符铁玉低声吟道:“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清阴,偏碍游丝度。天际小山桃叶步,白蘋花满湔裙处。竟日微吟长短句,帘影灯昏,心寄胡琴语。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也。”吟罢全曲,她把头轻轻地伏在杨慕非肩上,心想:“若是就这样走上一辈子,那该多好啊!”

又行了十余里路,来到一片黑压压的林子前,黄骠马却再也不能走了。符铁玉将杨慕非抱下马背,扶着他向林中走去,借着地上积雪的反光,摸索到一间茅屋。符铁玉扶他在床上躺下,转身点亮了烛火。杨慕非勉力抬起头来,只见屋中桌凳碗筷,一应俱全,床边壁橱上挂着他的一副画像。画中的自己,言笑晏晏,潇洒自如,比起现实中的自己,不知要俊朗上好几分。

杨慕非喟然长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哪?”符铁玉轻身坐到床前,从木板里抽出一个锦盒来,打开盒子,里面却是一只死白蟾蜍。这只蟾蜍通体晶然,眼珠儿如血一般红,甚是乖巧。杨慕非奇道:“这是甚么?”符铁玉取出白蟾蜍,用手捏碎,笑吟吟地道:“朱睛冰蟾。”杨慕非诧然道:“你是从哪里得来的?”符铁玉漫不经心地道:“当然是从罗知悌手里抢来的哪。那老家伙死也不肯卖,我便送了他十枚金针。”

杨慕非怒道:“你杀了罗知悌?”符铁玉小嘴一扁,道:“谁让他不给朱睛冰蟾哪?来,把嘴张开!”杨慕非撇过脸,气呼呼地道:“我就是死也不吃它。”符铁玉娇靥微寒,左手疾向杨慕非面门拂到。杨慕非全身疲软,无法闪避,被她拿住下颚,将朱睛冰蟾喂在嘴里。杨慕非陡觉喉中一阵清新,渐及全身,本来因蛇毒发作,加上又与八思巴硬拼了一场,身子虚弱之极,几次都欲晕去,但这朱睛冰蟾一下肚,精神即是大振。

符铁玉嫣然笑问道:“杨兄弟,这朱睛冰蟾滋味如何?”杨慕非冷冷地道:“谢了!”符铁玉轻声叹道:“依我原先的脾性,若是谁敢这么冷言冷语对我,我定是想也不想,便出手扭断他的脖子。可是,对你这个小冤家……”顿了一顿,摇头苦笑道:“唉,说这些伤心事作甚?时候也不早了。你先睡罢!”

杨慕非轻声问道:“那你睡哪?”符铁玉幽幽然地道:“你还知道关心我?”杨慕非不敢直视她那如秋水般明澈的眸子,讷讷地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符铁玉叹道:“我就伏在桌上打个盹得了。”杨慕非吞吞吐吐地道:“夜深天冷,那样睡……会着凉的。你……也上床来罢!”说着,他紧闭两眼,向床里边挪了挪。耳听床边窸窣解衣之声,符铁玉掀开绣被,紧挨杨慕非身旁躺下。

杨慕非陡觉一股幽香,轻轻飘入鼻端,心中不禁一荡,再也不敢有丝毫动弹。符铁玉得以与心爱的人同床合衾,闻到他身上那股男子气息,不由得深深醉了,痴痴地看着杨慕非,心想:“莫非这又是梦境么?”轻轻将头靠了过去。杨慕非只觉符铁玉吹气若兰,几丝秀发拂在自己脸上,清香扑鼻,全身不禁为之一颤。符铁玉笑吟吟地道:“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说着,将温软的娇躯慢慢向杨慕非贴去,陡然间却碰到了一件硬物,如触寒冰,惊呼道:“这是甚么?”杨慕非道:“退思剑。”

符铁玉奇道:“你把剑放在铺里干么?”杨慕非缓缓地道:“你我孤男寡女同床共枕,若把持不住,难免做出有违礼教的苟且之事。我把退思剑放在中间,以便时时警醒自己。”符铁玉娇媚地笑道:“杨兄弟,我一个女儿家尚不在乎这些虚礼,你堂堂七尺男儿还怕甚么?”杨慕非轻声说道:“我不能对不住琳儿。”符铁玉娇靥骤寒,恨恨地道:“又是那小骚娘们!”杨慕非怒睁两眼,沉声道:“玉面罗刹,我不许你辱骂琳儿。”

符铁玉冷冷地道:“杨慕非,你给本姑娘听好了!我玉面罗刹符铁玉,此生若是得不到你,你也甭想和那小骚娘们风流快活。”杨慕非勃然大怒,啪的一声,扇了她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符铁玉抚着火辣辣的左脸颊,坐起身来,心头妒火中烧,怒叱道:“你为了那贱人打我?”杨慕非冷冷地道:“玉面罗刹,我再三告诫过你,不要辱骂琳儿。”

符铁玉怅然长笑,恨恨地道:“杨慕非,你这是逼我下手了!你想为那贱人保持清白,老娘偏不让你如愿。”说着,捧住杨慕非下巴,低头强吻了下去。杨慕非怒不可遏,死命躲闪符铁玉那润湿的双唇,两手同时疾往上攘,想使力推开她的身子,陡觉触手处滑腻温软,却是碰到了符铁玉高耸的胸部,慌忙撤手。符铁玉趁这空档,已勾住杨慕非后颈,紧紧地贴在了他的身上。两人立时撕扯成了一团。

猛听得屋外一声长啸,声若奔雷,震得屋瓦上的积雪簌簌而下。符铁玉本来****如火,一听这声长啸,全身不由一颤,轻轻放开了杨慕非。杨慕非揽紧绣被,向床里边滚去。符铁玉纤手倏地一扬,噗的一声,扇灭了烛火,神色紧张地道:“我去引开这魔头。杨慕非,你千万别出声!”说罢,披衣下床,轻轻推开木窗,纵身跃出了茅屋。

耳听得屋外一人大声疾呼,喝道:“是谁?”符铁玉娇笑道:“痴兄,多时不见。你这是上哪去啊?”杨慕非心中一凛:“北狂令狐樵!”令狐樵冷哼道:“臭婊子,老夫正是为你而来。”符铁玉娇滴滴地道:“哦!痴兄,那可对不住了。师妹我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令狐樵大喝道:“臭婊子,哪里走?”纵身追了上去。两人脚步声遥遥,几个起纵,便已奔至数十丈之外。

杨慕非生怕符铁玉去而复回,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安睡,挨了大半夜,眼见窗边曦光初现,翻身下床,开门出去。他迎着清冷的晓风,在雪地里走了两三个钟头,天色这才大明。沿着山道迳向北行,将近晌午时分,终于到了通惠河畔,往江面上举目一眺,不由暗自跌脚叫苦。原来,那通惠桥因年久失修,本就摇摇欲坍,再经这场暴风雪一折腾,便轰然崩塌了。滚滚江水声若奔雷,从断石桥下一泻东去,激起了无数雪白的浪花。

杨慕非见江面上水流湍急,两三日内断然结不了冻,坐在桥边歇了一阵,便转身踅回茅屋。好在屋里并不缺少柴米油盐,虽是暴风雪天气,却也不至挨饿受冻。杨慕非吃过午饭,动手将茅屋修葺加固,又出去抓了几只雪鸡,便觉无事可做了。百无聊赖之余,他见桌上尚有丹青画具,便挥毫勾勒南宫琳的肖像,画了又撕,撕了又画,却始终觉得不合意,如此随画随撕,七八天时间过去,画像才终于成型。

杨慕非高兴得手舞足蹈,将画像贴在墙上,退后六七步,仔细观赏,只见画像里的南宫琳,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一笑一颦间,却尽是符铁玉的影子,不由猝然心惊,道:“我这是怎么了?”上前将画像一把撕下,揉成纸团,扔进炉火里。

到得天黑,杨慕非用过晚饭,呆呆地看着青烟在眼前袅袅飘过,耳听柴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眼皮渐觉酸涩,不觉沉沉睡去。睡梦中,孩提时所见到的娘亲小龙女在梅雨潭里洗浴时的那些画面,愈来愈是明晰。瀑布从乱石崖上飞流而下,仿若白练掠空般,直泻入月光下的梅雨潭里。离得瀑布七八丈外,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娘亲那白洁润湿的背部,在银色的月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娘亲缓缓转过头来,却陡然变成了符铁玉那张柔媚娇美的脸。

杨慕非猝然惊醒,只觉全身汗水湿透,披衣下床,走到南窗前。这时天将放晓,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天地间便如镀了一层银粉似的,林中一片沉寂,只听得松枝被积雪压折的辟剥声响。杨慕非站在窗前,心中愁肠百转,喃喃自语道:“我这些天怎么竟想着她?她大概不会出事罢?”站了一会儿,杨慕非复又回床躺下,却再也睡不着,只要一闭上两眼,符铁玉那轻颦薄怒的神情便跃然眼前。

次日,杨慕非用过早点,取路来到通惠河畔,见水面终于结冻,心中大喜,展开轻功“登萍渡水”,便如一只大鸟般,从江面上飞掠而过,在雪光的反照下,他衣袂飘飘,宛若仙子凌空。杨慕非轻身跃上对岸,只见莽苍山野里,几树红梅临寒怒放,香气淡远清新。

杨慕非踏雪而行,七高八低的走出十余里地,眼见前面有座八角凉亭,便过去歇脚。忽听得远处林子里,地下枯枝喀嚓作响,似乎有人疾奔过来,正心疑间,一人高声嚷道:“蓝师兄,那里有个亭子。我们歇一下再走罢!”杨慕非听得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低头苦思,随即想起是全真教的完颜德明。不一会儿,果见蓝道元师兄弟四人,冒着鹅毛大雪,脚步匆匆的奔出林子来。

杨慕非起身相迎,笑问道:“四位道长,你们这是上哪去啊?”蓝道元四人见是杨慕非,神色倏然大变。完颜德明怒叱道:“淫贼,你还敢来见我?拿命来!”杨慕非愕然不解,问道:“完颜道长,你骂谁是淫贼哪?”蓝道元喝道:“畜生,你连自己亲妹子都不放过,还是人么?贫道今日少不得要为天下除害了。”杨慕非愈听愈是迷糊,喃喃自语道:“亲妹子?我哪有亲妹子啊?”他正在发呆,唰唰连声颤响,四柄长剑当头刺到。全真四道恨不得将杨慕非碎尸万段,因此出手甚是毒辣,运剑快似闪电,直向杨慕非身上要穴招呼。

杨慕非大叫道:“四位道长,你们缘何如此苦苦相逼?”倏地纵身一跃,踏“艮”奔“履”,已窜上全真四道身后亭栏。全真四道旋身疾转,剑尖轻轻抖动,洒出万点寒星,遥指杨慕非小腹。杨慕非脚不沾地,踏着六十四卦方位游身疾走,全真四道连刺数剑,都让他一一躲开。五人绕着凉亭上下腾挪奔走,越转越快,渐渐分不清彼此了。猛听得一声震天巨响,凉亭为他们剑风所激,竟而轰然倒塌,溅起了漫天的雪花。

蓝道元一声唿哨,四道复又纵身扑上,手中长剑轻扬,连点杨慕非下盘。杨慕非自“中孚”奔“大壮”,不待身形滞停,复又飞身跃到“井”位,便如穿花蝴蝶般,在剑光掌影里飞舞。全真四道如影随形,招招紧逼,奈何却连他一丝衣角也碰不到。数招下来,完颜德明怒不可遏,喝骂道:“淫贼,你有种就给贫道站住!”杨慕非叫道:“你们收剑退下,我就站住。”

孙德彧大喝道:“别理这淫贼!”剑身疾转,使招“大绅倒悬”,自下而上倒挑杨慕非小腹。李道谦紧随着挺剑右跃,一招“雁行斜击”,长剑斜斜挥出,疾削杨慕非左臂。两人平时常一起练剑,搭配甚是默契,此时双剑齐上,威力自是大得惊人。杨慕非猱身抢近,斜掌攀上李道谦剑柄,使个“跌”字诀,轻轻向左一推,撞开孙德彧长剑。蓝道元摇首叹道:“淫贼,果真有些本事,可惜却不学好。”一招“白虹经天”,平剑向杨慕非胳膊削去。

杨慕非斜掌卸剑,愠道:“在下如何不学好了?”陡觉身后青光掠空,唳声未歇,凌厉的剑锋已然袭到,划破他后背衣襟,刺中了“命门穴”。这一剑快逾奔雷,力挟劲风,竟无可躲闪。杨慕非不及转身,反手一勾,钳住了那柄长剑剑身。李道谦急往后夺,手中长剑却被杨慕非死死钳住,不能抽动分毫,一张老脸立时燥若红布,只得松剑跃开。杨慕非只觉后背上鲜血涔涔而流,寒风挟着雪花,抽打在裸露着的伤口处,痛不可耐。那“命门穴”乃人身上的生死大穴,若有一丝损伤,必然毙命于斯。幸好李道谦劲力不足,杨慕非又及时出手,钳住了来剑,因此只是割破了外皮。

杨慕非怒气填膺,愤然斥道:“你们这些臭道士,枉以名门正派弟子自居,下手竟如此狠毒?”右臂振处,喀喇声响,手中长剑应声断为数截。李道谦又惊又怕,冷冷地道:“对付你这等武林败类,还用得着讲甚么江湖道义?哼,你爹杨过与你娘小龙女,师徒二人勾搭成奸,生下了你这个小孽种。你自是好不到哪儿去。可不曾想到,你比你爹娘还要无耻!”

杨慕非此生最恨他人辱骂自己父母,骤闻此言,胸头怒气涌将上来,大声喝道:“住口!”呼的一掌,向李道谦胸前拍出,前掌未消,后掌又到,两手交错向前,掌力便如排山倒海般,连绵不绝。李道谦眼见对方掌力如潮,拍到时劲风逼人,情急中长剑斜曳,向杨慕非胸口直刺出去。

杨慕非见眼前青光闪动,双足着力一点,自“升”奔“益”,闪到李道谦身后,反手一掌击在他背上。李道谦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颔下几丝黄须,踉踉跄跄地向前扑出两三步,伏身跌倒。杨慕非也未曾料及到,自己的掌力竟变得如此浑厚,不禁愣在了当场。其实,这自是服用了朱睛冰蟾的缘故。

蓝道元惊叫道:“李师弟!”纵身上前,慢慢扶起李道谦,见他脑袋低垂,脊椎骨从中折断,满身皆是鲜血,心知他已命若悬丝,不由得潸然泪下。李道谦缓缓睁开两眼,微笑道:“师兄,我不行了。”孙德彧二人扑上前来,看着李道谦,不禁泪如雨下。蓝道元咽声道:“李师弟,你不会有事的。师兄马上带你回终南山。师叔他老人家一定有办法救你的。”李道谦摇头轻笑,道:“师兄,用不着了。”

蓝道元虎目含泪,怆然道:“不!只要还有一丝生机,师兄决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说罢,抱起李道谦,头也不回地投西而去。完颜德明眼中怒焰腾腾,指着杨慕非,破口大骂道:“畜生,不过半月,全真教定来寻你报仇!”两人紧随蓝道元身后,迎着暴风雪大踏步而去。杨慕非心知自己与全真教结怨已深,再三辩解亦是无用,只得轻轻叹了口气,目送他们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

杨慕非穿林蹑岩,一路向北,行了二十余里,已至灵星门外,进城后转而投西,走了大半个钟头,渐觉肚中饥渴,便走上街旁一家酒楼,饮酒吃饭。坐下饮了几杯,杨慕非想起今日之事,颇为悔恨,心道:“我因一时气愤,重伤了天乐子李道谦,并因此与全真教结下梁子。琳儿以后纵是对我有意,全真教的那些老杂毛也必会从中阻拦。那时,我却如何是好?”转念又想:“他们缘何口口声声骂我淫贼哪?”

猛听得东窗下一个蒙古汉子压低嗓音说道:“听我家张大人说,今日午时三刻,朝廷就要问斩文天祥了。”杨慕非闻言一凛,不由得凝神细听。另一人奇道:“大汗对文天祥甚是敬佩,一直都想招降他为己所用。怎会突然下旨问斩呢?”先前那人道:“还不是文天祥那厮不识抬举。昨日,大汗亲自召见那厮,那厮却对大汗长揖不跪。大汗劝他归降朝廷,说道:‘你在这里的日子久了,如能改心易虑,用效忠宋朝的忠心对朕,那朕可以在中书省给你一个位置。’你猜那厮怎么说的?”

另一人笑道:“文天祥怎么说的?”先前那人冷哼道:“那厮佯装大义凛然,说道:‘我是大宋的宰相。国家灭亡了,我只求速死,不当久生。’大汗又问他:‘那你愿意怎么样?’那厮竟然回答说:‘但愿一死足矣!’大汗恼怒无比,于是下令处死那厮。你说!那厮放着高官不做,却要自寻死路,岂不是大白痴一个!”另一人大笑道:“腐儒狂生,大抵如此。”杨慕非心想:“我还是尽快找到葛长老他们,想法子营救文伯父才是。”

正寻思间,忽听门外一个尖细的嗓音求告道:“老爷太太们,请发发慈悲行行好,赏叫化儿一口饭吃罢!”杨慕非转过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叫化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目甚是清秀。那小叫化子与杨慕非目光相接,脸上立现痛恨之色,连施舍给他的银子也不接,转身便跑。杨慕非大感讶异,心想:“我甚么时候得罪这小叫化儿了?他竟对我如此忌恨!”当下扔下一锭碎银,抢出店门,见那小叫化子已快步奔出八九丈外。

杨慕非高声叫道:“小兄弟,且住!贵帮葛、白二位长老,现在何处?”那小叫化子头也不回,遥遥应道:“恶贼,有胆便跟我史火龙来!”脚下健步若飞,竟是愈走愈快。杨慕非见他身法奇快,心中暗自惊叹,赞道:“这小叫化儿年龄虽小,轻功却忒了得!”当下一拔身形,提气急追。奔出数里,两人渐至偏僻之地。

史火龙陡觉身后风声骤紧,正心惊不已,猛听得杨慕非在耳畔大笑道:“小兄弟,我助你一程!”左手已然搭上了他的肩头。史火龙被他左臂一带,竟而收脚不住,身不由己地向前冲去,当真是快逾奔马,疾似利箭,直吓得那张黑乎乎的小脸蛋儿煞白如纸,惊叫道:“恶贼,放开我!”杨慕非皱眉道:“小兄弟,你不认识我么?怎地口口声声骂我恶贼?”史火龙气呼呼地道:“我怎会不认识你?你就是我中原武林的头等大敌伪君子杨慕非!”杨慕非愕然道:“我何时成了中原武林的头等大敌了?”他这一愣间,史火龙左手疾伸,呼的一掌,向他肋下拍去。

这招迅捷之极,杨慕非若仍站在原地招架,委实难以躲过,只得松手后跃。史火龙也不追逼,双足着力一点,向前扑出丈余。杨慕非疾呼道:“小兄弟,且住!你给我说清楚再走。”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已追上史火龙,伸手向他后颈抓去。史火龙大骇,急叫道:“白长老,救命!”嗓音哽咽,便要哭出声来。忽听得一人厉声暴喝道:“杨慕非,休得再行凶伤人!”杨慕非陡然住足,循着发声处望去,只见白泰熙领着众武林豪杰,从一座大宅院里如飞般奔了出来。

杨慕非拱手说道:“白长老、杜教主,别来一向可好?”白泰熙冷哼道:“还好!没被你这小畜生活活气死。”杨慕非环视一周,见丐帮八袋以上弟子俱在,独独缺了传功长老葛行空,心下更是惊疑,动问道:“葛长老哪?”白泰熙脸上青筋根根暴涨,有若虬根盘结,愤然道:“哼,你还有脸问起?葛长老中了你暗算,早已负伤而死。”众乞丐听得白泰熙说到此节,脸上皆大有愤色,高声唱喏着《莲花落》,数百枝竹棒一齐劲点地面,声撼屋瓦,一步步紧逼过来。

杨慕非见群情汹涌,双手猛地一击,大叫道:“且慢!我还有话说。”白泰熙冷哼道:“死到临头,你说甚么也没用。”杨慕非道:“在下何时暗算了葛长老,还请白长老你明告。否则,在下就是死也不能够瞑目。”白泰熙怫然作色,恨恨地道:“杨慕非,你在天下英雄面前,还兀自敢装痴扮傻?好,老叫化子我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将你的恶行细细道来,也叫天下英雄识得你的真面目。四日前晚上,你突然来到我丐帮河北分堂,说有要事相商,将葛长老请进了怡情轩密谈。”

杨慕非插嘴道:“四日前,在下因通惠桥被暴风雪折坍,尚困在江左,如何能够前往贵帮河北分堂?”白泰熙横了他一眼,续道:“时不过半刻,我陡然听得屋里呼呼风响,葛长老大声吆喝,两人似乎争斗起来。我心下生疑,飞身扑到怡情轩外,待要叩门叫喊,窗口忽地大开,一条白影扑将出来。我大声吆喝道:“谁?”那人竟不回顾,飞身窜进前面的林子里。我心知不妙,一脚踹开房门,闯将进去,只见葛长老直挺挺地站在地上,虎目怒张,眼中尽是愤色,小腹上插着一把匕首,津津淌血。”说到此处,一阵冷风吹来,众人不禁都打了个寒颤。

白泰熙一指杨慕非,怆然说道:“众丐帮弟子听令,尔等当戮力向前,手刃仇人,为葛长老报仇雪恨。”众乞丐齐声应道:“谨遵白长老教令!”竹棒劲点地面,催动打狗大阵,步步紧逼过来。杨慕非凝神对敌,寻思道:“若是和这些丐帮弟子一味缠斗,定然难以脱身,况且若是不小心重伤了他们,误会只怕也越来越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下思定,脚踏六十四卦方位,从数名乞丐中间斜身穿过。

白泰熙大喝道:“大家小心了,不要放走了这恶贼!”撮唇作哨,引动群丐紧缩阵型,复将杨慕非重重围住。杨慕非见阵型愈收愈紧,从空隙之间突走已是不易,心道:“这下少不得要伤人了。”纵身上前,抓向史火龙手中竹棒。史火龙见他身形闪动,迅捷快似闪电,万分惊骇之下,竟忘了招架闪避。白泰熙从杨慕非身后抢出,骂道:“臭小子,犯甚么傻!”挥棒径点杨慕非后背“至阳穴”。

杨慕非尚未抓稳史火龙手中竹棒,忽觉身后劲风袭体,急忙侧身,避开了白泰熙这一棒,反手勾拿对方手腕。白泰熙倏然变招,竹棒转而上撩,径点杨慕非右腕“神门穴”。与此同时,两名中年乞丐一齐从史火龙身侧扑出,竹棒分点杨慕非双胁。杨慕非眼见四面受敌,只得放过史火龙,踏“离”奔“否”,向侧旁纵出数步。白泰熙如影随形,手中青光闪动,竹棒不离杨慕非脑后半寸。

杨慕非反身拍出两掌,将白泰熙逼退数步,大叫道:“白长老,你若是再如此苦苦相逼,在下就不客气了。”白泰熙拼得如痴似醉,眼中血丝密集,大叫道:“恶贼,你何时又曾客气了?”说罢,向杨慕非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浓痰中竟带出了一枚断牙。原来,白泰熙恼怒至极,竟将一枚门牙生生咬碎。杨慕非闪身避过,右手前探,挖向史火龙双眼。史火龙竹棒斜曳,青光闪闪,点向对方右掌“少府穴”。杨慕非反手一绞,便将他手中竹棒夺了过来。这一招乃是打狗棒法中极高明的招数。丐帮前帮主黄蓉,当年便曾倚仗此招,在杨康、霍都二人手里夺回打狗棒。

杨慕非眼见身前八根竹棒袭到,使个“引”字诀,手中竹棒轻轻挥出。那八根竹棒被杨慕非劲力一带,立时撞在一起,飞上了半空。白泰熙心中越发恚怒,怒吼连连,手中竹棒舞得风雨不透,向杨慕非全身要穴点到。杨慕非沉着应对,见招拆招。但见雪地之中,青光霍霍,两条竹棒上下翻飞,有若云间神龙,矫夭莫知其纵。数十招后,杨慕非手中竹棒轻轻一幌,使个“绊”字诀,向白泰熙小腿扫去。白泰熙立身不稳,向前扑地跌倒,竹棒脱手飞出。

杨慕非正待上前拉他起来,突觉背后掌风凌厉,一人厉声喝道:“小兄弟,手下留人!”话声未歇,掌力已至脑后。杨慕非只觉这一掌浑厚无伦,显然出掌者功力不俗,当下不敢轻敌,急忙侧头,向上拍出一掌。两人掌力相抵,各自向后跃开。杨慕非凝眸向那人瞧去,只见他身材极为高大,约莫三十四五岁年纪,脸色红润,笑眯眯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

杨慕非惊道:“你是武当山邋遢真人张三丰?”那道人微微点头道:“小兄弟,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可曾偷袭丐帮葛长老?”杨慕非凄然笑道:“张真人,我若说自己没有,你相信我么?”张三丰颔首说道:“贫道相信你。”他此言一出,登时群相耸动,就连杨慕非也颇感意外。白泰熙急急地道:“张真人,你不要被这恶贼的花言巧语骗了!”

张三丰转过头来,问道:“白长老,你凭甚么认定杨少侠就是凶手?”白泰熙愤然道:“事发当时,只有他与葛长老待在一起。况且葛长老遇害时,我曾亲眼看见他从怡情轩里窜出。”张三丰道:“你何以认定从怡情轩里窜出的那人就是他?”白泰熙道:“凭他身上所穿的白色长袍,就可以轻易辨出。”张三丰笑吟吟地道:“杜教主穿的也是白色长袍,莫非也是凶手么?”这句话甚是有理,白泰熙讷讷然说不出话来。

人丛中一人冷哼道:“张真人与神雕侠杨过有半师之缘,自是向着这恶贼了。”张三丰向发声处瞧去,见是白莲教教主杜可用,当下微微一笑,道:“杨少侠是白莲教弟子,却也未曾见杜教主袒护他哪?”杜可用张大了嘴,答不上话来。张三丰朗声说道:“既然没人能够证实杨少侠就是凶手,杨少侠自是无罪了。”

猛听得一个颤栗的声音说道:“他是有罪的!”群雄不由自主地向后望去,只见一个素衣少女从大宅院里缓缓走了出来。这少女容颜俏丽,肤色如玉,雪光下衣袂飘飘,仿若凌波仙子。杨慕非心中怦怦乱跳,大喜若狂,叫道:“琳儿!”便要迎上前去。南宫琳脸上珠泪莹然,突然指着杨慕非,颤声说道:“这个人简直禽兽不如!”杨慕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道:“琳儿,你说甚么?”

张三丰道:“姑娘,他如何禽兽不如了?”南宫琳紧咬薄唇,一句话也不说,泪水便如断线了的珠子,一颗颗从她光滑的脸颊上滚将下来。杨慕非见她长长的睫毛下泪珠莹然,自是心痛不已。杜可用大声嚷道:“南宫姑娘不好说,老夫便替她说了。这恶贼于两日前的夜里,潜入南宫姑娘闺房,用白陀山庄的清风酥心散,迷昏了南宫姑娘……”

杨慕非脑袋里轰的一响,几乎站立不稳,朦胧中见到她那张万分憔损的脸,心中突然自伤:“我并没有玷辱琳儿。那定是他人干的了!琳儿惜身如玉,如今受了此般的侮辱,自是伤心欲绝。我若是承让自己就是那恶贼,让琳儿一剑刺死我,她心里定会好受些。”当下想定,毅然说道:“那就是我干的。琳儿,你刺死我罢!”

南宫琳眼中泪花闪闪,拔出碧痕剑,缓缓走到杨慕非身前。杨慕非紧紧闭上两眼,叹气道:“我罪有应得。你动手罢!”南宫琳手起剑落,碧痕剑抵在了他喉咙上,嗤的一声轻响,锋利的剑尖割破了肌肤,鲜血涔涔地流了出来,滴在雪地上,就像一朵朵燃烧着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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