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时期,在各个军阀割据势力集团的中下级军官中,流行一种非常奇特的调子,那就是非常希望和支持自家的首领去制造事端、兴兵叛乱、争夺皇权。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打一次胜仗特别是拥立一个新的天子,将士们便能够人人有份地得到甜头,将官可以得到一大步升迁,军士们少不了重重的黄金白银玉帛的奖赏。拿推举帝王当做了一种升官发财的手段,皇帝像走马灯似地更换,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冯道要应付的就是这样一个拿江山社稷和百姓福祉当儿戏的流氓无赖时代。
李从珂赶杀了兄弟坐上了龙椅,他的姐夫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心里又不平衡了。两位原都是明宗李嗣源手下的虎将,加上姻亲的关系,相处得还不错。如今一个做了皇帝,一个拥兵自重,相互开始猜忌起来,最终撕破了脸皮。可气的是石敬瑭担心实力不济,难以战胜李从珂,选择了一条卖国求荣的道路。他以认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和割让燕云十六州为条件,换得契丹人的支持,公元九三六年,在柳林(今太原)做了儿皇帝(认契丹主为父皇),建晋。随后与契丹军联手攻破洛阳,唐末帝李从珂率一家老小登玄武楼****。第二年契丹改国号为辽。
面对这个匪夷所思、异常剧烈的大变动,冯道做了些什么?冯道完全束手无策,只能在惊恐中看着这一切发生。公元七三七年,石敬瑭迁都汴梁(开封),任冯道为相。石敬瑭不计前嫌启用冯道,看上的是冯道身上沉稳圆通的性格,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去跟他的父皇契丹人周旋。
石敬瑭的后晋江山皇权是靠认贼作父换来的,煞费苦心做了个儿皇帝,他要向他的契丹父皇耶律德光献上徽号以示敬意,以当时契丹人的出尔反尔脾性,这份差事无异于深入虎穴,因此上石敬瑭需要找个温和的人,在他眼里,非冯道莫属。
这是一份屈辱的使命,冯道比谁都清楚,但这时候,他也只能任人摆布了。石敬瑭召见冯道,告诉冯道:“此行非卿不可。”这个差使非你去不行。冯道脸上没有表现出些许的为难,石敬瑭接着客气了一下:“卿官崇德重,不可深入沙漠。”先生德高望重,能行吗?冯道说:你受北朝(契丹)的恩,我受你的恩,有什么行与不行的。——冯道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历史的黑锅他不想背也得背了,让人们去耻笑吧,虎狼丛中,别无选择。此去兴许性命都难保,冯道甚至都不忍心与妻子儿女告别,匆匆踏上了北去的征程。
冯道即将到达契丹都城的时候,耶律德光打算到郊外迎接,身边的人说哪有天子迎接宰相的道理,于是作罢。在契丹,冯道确实是曲意逢迎,因为他担当的就是受辱的差使。同时,为防不测,他还得时时处处表现出留恋此地的意思,不让人家看出他归乡心切的破绽来。契丹主一度想把冯道留在契丹,智慧的冯道无奈地说:“南朝为子,北朝为父,两朝皆为臣,岂有分别哉”,臣在哪都是侍奉皇上,留下来有什么区别呢?但冯道的心中是万分焦虑的,他生怕被强留在这里。契丹主赐赠他很多礼物,冯道把这些都换成钱全部买了木炭,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冯道说这里冬天寒冷,我上了年纪的人怕冷,早早准备些。契丹人被冯道做出的这个要长期逗留的假象给感动了,相信了中原儿皇帝的真诚,不久便下令让冯道南回。
回乡的路上,冯道一点不敢大意,他带着随从佯装不紧不慢地走,遇到沿途契丹地方官员留宿,他欣然住下,前后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走出契丹的国境。身边的人很不理解,问他:“当北土得生还,恨无羽翼,公独宿留,何也?”咱们侥幸挣脱魔掌,恨不得身生双翼飞回故乡,大人竟还常常答应留宿,为什么呢?冯道何尝不想一夜飞回中原,可身在狼窝,不容他有半点的闪失,他事后给大家解释:“纵急还,彼以筋脚马,一夕即追及,亦何可脱,但徐缓即不能测矣。”咱们就是跑步往回赶,引起人家疑心骑马来追,一会儿就会追上,能逃脱吗?这样慢慢地走,对方反而不起疑心,咱们不是更安全吗?——中原汉民族的屈辱,让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独自默默地承担着,真是难为了冯道。
这一次艰难而成功地出使,在石敬瑭这里大大地提高了身价,说成是感恩戴德,一点也不为过。石敬瑭任冯道为中书令,“事无巨细,悉以归之。”随后又加司徒、兼侍中,进封鲁国公。——冯道不需要或者说看重的不是这些,他所期盼的是不要再起事端,天下能持久地和平安宁。
后晋天福三年(公元938年),石敬瑭把都城由洛阳迁到大梁(开封)。
有一天,石敬瑭就用兵的事问冯道,冯道实在不愿提及战争,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人间的相互杀戮。但皇帝的问询他又不能不作答,只好说:陛下英武盖世,臣原本就是一个书生,哪懂得用兵打仗的事,前朝明宗皇帝也曾这样问过,臣同样是这么回答的。
石敬瑭儿皇帝的日子过得可谓是五味杂陈,河东节度使刘知远的势力日渐强大起来,不愿再屈辱事辽,而北方强大的辽国把一切压力都给了石敬瑭,不断怪罪他怂恿部下反辽。处在夹缝中的晋高祖在压抑郁闷中病死,临死前他召冯道一人受遗命,让宦官抱起幼子石重睿放进冯道的怀里。冯道当然明白石敬瑭的用意,这是告诉他死后皇位要传给小儿子。可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怎能担当起纷乱不堪的江山重担?石敬瑭一死,大臣们鉴于局面不稳,建议立一个年长的天子,冯道一句话没说默许了。石重贵继位做了晋出帝。
有人会问,既然不忍目睹军阀混账、生灵涂炭,冯道为什么不拒绝与虎狼作伴而辞官回家呢?冯道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在晋高祖石敬瑭时,他就数次提出退隐,“晋祖不之览”,皇帝连他的辞职报告看都不看。冯道称病居家不上朝,晋帝托人传话:“卿来日不出,朕当亲行请卿。”你要再不来上朝,朕亲自到家里去请你。——政治斗争有时使人很无奈,不是你想摆脱就能随意摆脱的。皇帝这样的强拉硬拽,冯道没有办法,只好继续为之效命。
石重贵上台,不大倚重冯道,恰巧有人又在晋出帝面前讲:冯道也就能做个太平年代的宰相,带兵打仗他根本不行,就像禅房里的老僧吆喝不了雄鹰。石重贵听信了谗言,打发冯道离京去任同州节度使,冯道半句话没说,毅然离开了京都开封。
缺少了老成持重的冯道坐镇,滋事扰民、穷兵黩武就在所难免了。石重贵手下一帮弄臣,没有人建议他休养生息、富国安民,而是不顾现实纷纷提出与北辽开战。这等于是给了辽主侵犯中原的借口,果然不久契丹人大举发兵南犯。公元九四七年攻占了京都开封,将晋出帝石重贵及众多后妃皇族掳往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大肆烧杀抢夺,后晋亡国,无辜的百姓大批死于异族野蛮的屠刀下。辽主耶律德光来到开封,召见冯道,冯道匆匆赶来谒见。辽主盛气凌人地问道:你为何一叫就乖乖来见我?冯道答:“无兵无城,安敢不来?”老夫既无城防又缺兵马,怎么敢不来见大王。耶律德光乘兴讥讽他:“尔是何等老子?”你是个什么样的老头?冯道说:“无才无德痴顽老子。”我是个无才无德的老顽童。——面对强盗,冯道心底的无奈是不言而喻的,而这种忍辱示弱的权宜之计,并非冯道一人,史载,当时耶律德光召集后晋朝廷百官到大厅,耀武扬威地提出选一个中原汉人来替他们管辖这一块地盘,众人摸不清他的意图,异口同声称天无二日,愿推辽主为皇帝;辽主得意地狂笑,然后又问晋臣:你们拥戴我为皇帝,“何事为先?”那你们说说登基后我先做什么?众答:“王者初有天下,应大赦。”刚刚坐定天下,首要的是大赦安民。——这就是冯道与中原人士所怀揣的共同的心愿,也是暂时屈服于异族的根源所在,不能再眼看着契丹人残害无辜了。
同样性质的问题,耶律德光也问过冯道:“天下百姓,如何救得?”你说说,如何才能拯救天下的百姓。
冯道不能正面去阻拦,那样只会给已经命悬一线的百姓雪上加霜,冯道说:“此时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他把辽主捧得比普度众生的佛祖还高,只有您能拯救天下苍生。
耶律德光听了这话无比受用,笑呵呵地拍拍冯道的肩膀,朕喜欢你这老头。无数中原民众,正是因为冯道的这一句诙谐又极具智慧的恭维话,而免遭屠戮。
契丹霸占中原时期,冯道任太傅(三公之一,位同宰辅),期间中原各地反抗异族统治的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契丹人深感中原之不可久留,被迫北撤。“契丹主发大梁,晋文武诸司从者数千人。”辽主北撤的时候,后晋文武官员数千人随行,冯道是这数千人中的一位,名义上当然是给主子护驾送行。
耶律德光在北归途中一命呜呼,契丹政权内部随之也起纷争,这时,中原一位新的皇帝诞生了,这就是石敬瑭的河东节度使刘知远。
刘知远借契丹攻取开封之机,采取欺瞒手段,假装敬奉辽主,一面进贡表忠,一面暗中扩地充军,悄悄壮大实力。公元九四七年二月在太原建立后汉政权,自立为皇帝,——历史上的又一位汉高祖。刘知远利用契丹人北归的时机,逐步统一了黄河流域,迁都开封。可惜无福享受皇权,第二年就病死,儿子刘承祐继位,是为汉隐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