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京城开封,寇准就不是从前的寇准了,如果他身后长着一条尾巴的话,这会儿能挑落天上的飞鸟。此前充其量不过是依着性子在做事,接下来他就要肆无忌惮地我行我素了。
寇准把皇帝和朝廷的规章旧例不放在眼里,特别是在官吏的擢用上,他完全以老大自居,凭个人的喜好,打破原来的规矩,什么论资排辈,什么先来后到,他统统丢之脑后,誰有能力就让谁上。这样做的结果,是换来了同僚们的纷纷质疑和齐声反对。有一天寇准又要任命官员,属员担心他随心所欲点将,急忙拿着“例簿”(人事档案资料)递给他,寇准不屑一顾,反过来斥责这位多事的下属:咱当宰相就是要自主选用能人,辞退庸才,什么都依照本本和惯例来,那我这宰相不就成了个小办事员了!
澶渊之盟过了一年,毕士安就去世了,参知政事王钦若换取了皇帝的喜欢,所以不时跟寇准叫板,寇准仰仗功劳大、受皇帝器重,完全不把王钦若放在眼里。有一天上朝,真宗赵恒发现王钦若站在翰林学士的后头,就问怎么回事。左右禀告:按惯例是这样排序的。皇帝便设了个“资政殿学士”的位子给王钦若,这样就可排在翰林学士们的前头了。可寇准这一关却过不去,按寇准的说法,资政殿学士还是比翰林学士低半格。王钦若抓住寇准这个目无圣上的把柄,跑到真宗面前参了一本,真宗听罢,不动声色道:这有何难,朕有办法,朕封你为资政殿大学士。一个“大”字,才使寇准不好再吱声。
明白人都看得清,天下不是你寇准的天下,人家赵恒才是真正的主子。
寇准懵里懵懂,张狂得有些过分,目无同僚、独断专行,长此以往招人嫉恨是必然的事情,王钦若等人就朝思暮想着要扳倒他。而他大大咧咧、不留心计、不顾后果的行事方式,又极易授人以柄。这一天朝会,寇准把他的一统议论发完,便说自己有事先告退了。皇帝目送他走出大殿,显得像往常一样敬重。王钦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瞅其他大臣不退下以后,悄声问皇帝:陛下您这么敬重寇准,是因为他对大宋皇朝有功劳吗?真宗莫名其妙,说当然是了,不是寇准执意要朕御驾亲征,鼓舞士气,震慑北辽签订和约,我大宋今天能如此太平安宁吗?王钦若奸笑了一下,反问皇帝:澶渊那一仗及其订立的盟约,陛下您不把它当做皇朝的耻辱,反而认为寇准因此为国家立下大功,臣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宋真宗警觉了起来,诧异地看着王钦若。——此前,不仅仅寇准,大宋举国上下包括天子赵恒在内,都沉侵在澶渊结盟的喜悦之中,一纸和约、九牛一毛的三十万两银子,换来边疆安宁、天下太平,没有人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请。王钦若却抓住了这其中的软肋,听他这么一说,真宗吃惊地问:你是什么意思,朕怎么会以此为耻呢?王钦若是早已思谋好的,他款款地对皇帝说:陛下可否知道,城下之盟在春秋史书里专指的是耻辱的投降行为,想想看,寇准蒙蔽皇上以万乘之身,与敌人签订城下之盟,这不是陷陛下于卖国求荣的耻辱之地吗?
宋真宗被王钦若这一番话给说转向了,是呀,当今天下乃至后世怎么看我赵恒呢?脸色随之阴沉了下来。王钦若趁热打铁,给皇帝再做比方:陛下听说过赌博吧,赌徒钱快输光的时候,会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押上,这叫做孤注一掷;澶渊之战,寇准分明是拿圣上作为“孤注”,不计后果地赌了一把,他这是侥幸赢了,假如当时输了呢?陛下想想,多么可怕呀!
这一次谈话之后,真宗皇帝看寇准的眼光就不对了,开始害怕了、心存戒备了。——事实上更主要的还在于,寇准狂傲冒险的个性与赵恒不对路,王钦若只是点燃了这根芯捻子。真宗皇帝仔细想了多日,若继续按着寇准横冲直撞的风格去治理天下,对于秉性温和的他来说,难免有一天会出麻烦,运气不可能总像澶渊之战时那么好。“由是帝顾准寖衰。”从这儿开始,皇帝就对寇准不那么热乎了。不久,罢免了寇准的宰相,贬为刑部尚书(司法部长),出知陕州(河南陕县),用沉稳持重的王旦取代了冒冒失失的寇准。
我们不知道寇准被罢相后,他自己有没有用心查找一下失宠的原因,这一次跟头栽得是比较大的,他有没有多少察觉到一点自己个性上的不足。带你到陕州亲眼看一看,便什么都明白了。
来到陕州,短暂的落寞过后,寇准很快便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帮助皇帝管理过一个国家,小小的陕州哪里值得他费神。寇准整天呼朋唤友、饮酒作乐。也许他这是遭遇一次巨大挫折后的佯装不在乎,也许是他狂傲的心底始终坚信“天生我才”。总之,寇准既不沉痛也不反省,连皇帝对他的个性和身上的缺点都有七分掌握,他自己却并不以为然。宋真宗在跟新任宰相王旦谈话时专门交待:“寇准多许人官,以为己恩。”寇准喜欢充大辣子爱给人封官许愿,把这当做布施给别人的恩惠。你今后在相位上,可要坚决防止犯他这样的毛病。——恩惠只能由朕施于万民,你们有什么资格让别人感恩戴德,这大约是皇帝最看不惯寇准的地方。
王旦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他绝不会像寇准那样动辄冲动、莽撞行事、信口开河与隔着锅台上炕。王旦对皇帝说:陛下说的没错,“准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避。”寇准喜欢别人记住他的恩惠,更喜欢臣僚畏惧他的威严,这都是做臣子的应该尽力避免的。王旦就很明智,而寇准恰恰把授人恩、让人怕当成了自己的优点和长处,这正是他屡屡导致与上下左右失和的根源。王旦分析寇准,可谓抓住了本质,一针见血,遗憾的是寇准这时正在陕州与人金樽在手高谈阔论呢,无法听到王旦这一番中肯的意见。
宋真宗泰山封禅回京后,又让寇准去暂时掌管天雄军。天雄军的驻地在河北大名,与辽国执手可望,大名鼎鼎的寇大人被贬到此地,连对面的辽军将帅都觉得稀奇。有位辽使路过天雄军驻地,见到这位如雷贯耳的寇准,开玩笑问:寇大人智慧过人、王佐之才,怎么不在朝里辅佐皇帝,跑到这小地方来当个兵头?寇准最烦听这种话,回敬道:你懂个鸟,现如今我朝国泰民安,朝中太平无事,这大名府是大宋的北方门户,只有我寇准亲自来镇守皇帝才放心!——争强好胜的人,自尊心极强,但盛气凌人的背后,藏着一颗脆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