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00年前后, 在今天安徽省的颍上县,有这么一对小伙伴,一个叫管夷吾,一个叫鲍叔牙。两人都出身贵族,管夷吾年幼丧父,家道中落,生活相对拮据些,而鲍家仍殷实富有。长大以后,两人相约着要出去干一番事业,作为管仲,是想让寡母能过上一个安逸的生活。像两千多年后今天的许多年轻人一样,管鲍二人最初选择合伙做贩盐的生意,从齐国把盐偷偷地运到邻近的鲁国、莒国,高价卖出,赚取差价。走私卖盐是违法的,但利润很诱惑人。每做到一定时间,俩人便坐下来算账分红。管仲每次都要拿走其中的大部分,留一点给鲍叔牙。按照风险共担、利益共享的合作经营原则,任谁恐怕都难以接受如此不公平的分配,何况做生意的本钱还都是鲍叔牙出的。管仲这样多吃多占,搁现在,俩人肯定会吵翻天然后分道扬镳。可是,成就了鲍叔牙历史美名的却正是这个“让”字。管仲总多拿,鲍叔牙不仅没有半点怨气,甚至当旁人提醒他,跟管仲那样好占便宜怕吃亏的人有什么好合作的呢,分明是拿你当冤大头嘛,鲍叔牙大度地笑一笑,说,夷吾没有爸爸,家境不太好,这有什么呢。一段时间后,管家的日子有了改善,管仲提出,咱不能一辈子满足于做个商人吧,不如从军,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或许能闯出一番更大的天地。鲍叔牙说好,听你的。
两人同时走进了齐国的军营,平时的军事训练中,鲍叔牙不怕吃苦,勤学苦练,管仲不,管仲靠着他的能说会道来赢得人气。不久管仲便被提拔做了卒长,手下有几十个兵卒。齐僖公时,齐军在纪国南部与鲁国、郑国开战。这一天鲁国的军队发起猛烈攻击,齐军眼看着抵挡不住,作为卒长的管仲很会审时度势,他判断己方肯定要败了,遂悄悄缩身躲到队伍的后面去,听到前面齐军溃败的消息,他扔下剑戟扭头就跑,逃命的速度比回撤的战车还快。他这边正落荒而逃,却见鲍叔牙竟不顾败势带着一干人死命地还往前冲。作为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作为同乡、作为至交、作为曾经对自己仗义疏财的哥们,一般人在此关口会怎么做?答案应当是唯一的,与其同生死,要么拽住鲍叔牙随自己一起逃命,要么跟他挽起臂膀共赴大义。管仲后来腾达后曾说过:“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我们不明白管仲所言之“知”,是知其奸猾、知其自私,还是知其博学、知其多才、知其善政?我们还是把话头收回来,看到好友仍不顾死活地向前猛冲,管仲鼓励道:鲍叔,你快冲,替我挡一挡。——这就是后来的春秋明相在生死关头的做派,这就是被诸葛孔明奉作榜样的管仲,真不愧都是名副其实的聪明人。
结果,鲁国的军队最终并没有真正地追杀过来。众人见管仲还在奋力逃跑,一边齐声耻笑,一边喊话:管卒长,敌人没追过来,瞧你跑得比兔子都快,哪像个齐国的战士?管仲这才停下脚步,定了定神,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忘为自己辩解:你们笑什么笑,我是逃得快了一点,跑得比你们远,可你们就没有逃跑吗?何以五十步而笑百步者乎?——真理什么时候都在巧言善辩者这里。替哥们遮挡的鲍叔牙带兵跟鲁军交战了一番,然后安全返回,听说上司要以军法惩处逃兵管仲,他连忙跪地为之求情:长官,我最了解管夷吾,他不是怕死,他逃跑是担心他要是死了家中老母就无人照料了,我情愿把我的功劳借给他将功补过,求你饶了他这回,可千万不能杀我兄弟呀!——这哥们做的,义薄云天!
齐襄公诸儿时,管仲和鲍叔牙都在君王府供职,但二人郁郁不得志。机会终于被管仲给发现了。齐襄公有两个弟弟,大的叫公子纠,小的叫公子小白。有一天管仲悄悄地对鲍叔牙说:襄公整天只知道淫乐,我看长久不了,他那两个弟弟倒挺聪慧机灵,像是将来能干大事的,咱俩要是能分别到两位公子府里,给他们当个老师,日后……嘿嘿。鲍叔牙完全信服管仲,托了个关系,请示给齐襄公。襄公酒色淫乐忙不过来,正愁无人帮着带两个弟弟,当即答应,即令鲍叔牙做公子小白的“傅”,令管仲做公子纠的“傅”,当然管仲仅仅是个“副师”,人家公子纠还有个“首师”召忽。
襄公不务正业贪图享乐,竟跟自己的妹妹——嫁给鲁桓公作了夫人的文姜乱伦私通,其堂弟公孙无知联手连称和管至父密谋杀害了他,自立为君,齐国因此陷于血雨腥风的混乱局面。管仲预感形势不妙,劝说召忽带着公子纠投奔到舅姥姥家鲁国,鲍叔牙也闻风而动,跟着公子小白躲避到了莒国。不久,雍琳人又“袭杀无知”,准备在齐公子中重新选择一位继承君位。当时综合各方面的条件,公子纠较公子小白有着相当的优势,但齐国内部国氏、高氏两大强族为此各挺一方,互不相让。分别在鲁国和莒国的管仲与鲍叔牙,自然都掌握了这些信息。鲍叔牙给公子小白建议,立即回国继位。听说公子小白已启程赶往齐国,管仲连忙晋见鲁庄公的母亲文姜,鲁庄公当即安排兵马护送公子纠也急急往齐国赶。管仲觉得这样还不行,鲍叔牙和小白他们动身早,恐怕会提前一步到达齐国,他提出愿率一小股人马走捷径前往莒国与齐国的必经之路,截杀公子小白。鲁庄公称此计可行,管仲带人星夜疾驰,早早埋伏在即墨的一处山路上。望见鲍叔牙护送公子小白的车辇出现,管仲当道拦住,称齐国使者已迎公子纠回国就位,你们还是回莒国吧。公子小白倒十分镇静,称回国只为奔丧,并非抢夺君位。管仲冷笑一声,就是不给让出道来。这时鲍叔牙拔刀闪身出来,大声道:夷吾,你再不让开,休怪哥们不客气,现在咱各为其主,你别挡着道找不痛快!管仲见自己的人马少,不能硬来,加之鲍叔牙跟他来真格的,只好佯装让道。公子小白的车刚刚经过管仲面前,管仲乘其不备,张弓搭箭射向小白。只听小白大叫一声,应声倒下。管仲扭头招呼自己的人一路狂奔回鲁国报喜。公子纠听说管仲已将弟弟射杀,喜不自禁,暗想齐国之君非他莫属,遂命车队缓缓前行。
其实公子小白没有死,管仲的那一箭只射中了他的铜质衣袋钩,公子小白是情急之下装死的。等管仲自以为得手快马绝尘而去,小白起身命鲍叔牙集中精兵组成小分队,轻装飞速回到了齐国。也就是公子纠在路上优哉游哉闲庭信步时,公子小白已经进了临淄城,顺利坐上了齐君的宝座,这就是齐桓公。
管仲与公子纠闻信,岂能善罢甘休,鲁庄公为帮公子纠,不惜与齐开战,结果鲁大败。不得已,为了鲁国的利益,鲁庄公杀了公子纠以求与齐和解,拘押了召忽和管仲。召忽见主子已死,不愿苟活,触柱而亡。管仲没那么傻,他给自己找台阶: “自古人君,有死臣则有生臣,如其死死,莫若生入齐国而为公子纠鸣冤。”——当管仲坐上小白给他安排的相位时,不知还能不能记起这一番“鸣冤”的豪言?
经过外交斡旋,管仲被押解回齐国。槛车到达临淄时,鲍叔牙亲自出城迎接,命士卒打开枷锁,换上新装,安排管仲住进了宽敞舒适的馆舍。
鲍叔牙是太有个性的人,“情义”二字很难反映这个人的全部。当辅助自己的学生——公子小白做了国君,鲍叔牙立马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他把管仲举荐给齐桓公,真心实意地要把这位曾经站在敌营的朋友推到自己的前面去,推到相国的高位上,而这个位极人臣的相国宝座,齐桓公原是要他来坐的。
老友重逢,输赢已成事实,管仲装出一副落魄相,鲍叔却一如既往亲切地拉住管仲的手:兄弟,别再内疚了,我已经再三向桓公推荐了你。在朋友的宽阔胸襟面前,自己总得有所表示,总得自责一下,总得做出个羞愧难当的样子装装相吧,管仲道:屈身事仇,有亏士节呀。——既怀“士节”,何不效召忽而触柱呢?鲍叔可把兄弟的话当真了,赶快开导:“成大节者,不恤小耻,立大功者,不计小过。”鲍叔总是给朋友准备好了台阶。
所谓鲍叔牙劝说管仲,鲍是真劝,管是演戏,鲍在使蛮劲,管在巧应付,如此自然费不了多少口舌。管仲这边还暗自直着急呢,哥们你别一味在我这儿瞎耽误工夫了,这是咱哥俩能决定的事吗?咱跟桓公那儿还有一箭之仇搁着呢,关键得看人家小白的态度呀。
没有鲍叔牙,历史注定不会出现这位为后世称道的所谓名相管仲,管仲人生紧要关头的几步——而非仅仅一步——都是鲍叔牙甘愿给做的垫脚石。费尽口舌跑断腿为朋友搭好了舞台、确定了主角的位置,鲍叔牙从此默默地退后一步,心甘情愿地站在了配角的位置上,春秋第一名相的管仲就是这样得以粉墨登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