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特殊的事是不会去外婆家的，中秋节打好的月饼由母亲送到外婆家去。
外婆不在家，母亲正犹豫着要走，黄纸钱女人突然开门出来要去挑水。
“秋花送月饼来了？真孝顺，”她显得有些神秘，“也真够难为你的，你母亲还是——好，不说了！我忙着呢，有空再说。”
“有空再聊，难得你多费心。”
“那你等一会，要不把东西放我家里，千万不要客气。”
“谢谢！你去忙吧，有时间在一起好好聊聊。”
母亲低头若有所思的走到大门口，下定决心改天再来的时候，一抬头，只见外婆用一根磨得很光滑的竹扁担挑了两口袋沉甸甸的东西走了进来，袋子破旧发黑。母亲面带愠色，“去哪儿了？我等你老半天了。”外婆没想到会在门口遇到母亲，她缓缓说：“进去坐会，喝点水。”
母亲放下月饼篮子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我不是讲过很多次，不要再去捡破烂，要干干净净做人，我们就算饿着肚子也会养活你，全村没有一个像你——”外婆把茶水放桌上就不再理睬母亲，“只要好好呆在家里就是我们的福气。”
“你闲时编辫子种菜田间地头看看，规规矩矩做人不好吗？”
“不用你操心。”
“可你做的事让女儿姑爷无法做人。”
“那是你们不会做人！”
“可你捡烂衣服烂鞋烂汽水瓶子——”
“捡东西不犯法，有些人良心不干净。”外婆打断母亲
“还有——” “没事你多喝点水，然后就回去！”外婆去厨房了。 母亲若有所思坐了几分钟。
“东西我放妹妹原来睡过的房间，外面苍蝇多。”
“放桌子上。”母亲看到妹妹的房间已上锁，弟弟的房门也紧锁着，她很快把月饼黄豆梨子月酥从篮子里拿出来背起空蓝走了。“
“吃了饭再走。”母亲好像没听到一样径直走了出去。
母亲想起村里跟她相处得还算好的同龄人巧珍曾语重心长劝她“有话要好好说”和闲时看的一部家庭伦理电视剧，一个对自己母亲冷言恶语的女人被打入阴曹地府剜舌挖心的情景。
能行吗？我刚才不是好言好语吗？结果又怎样？被赶出门。换成其她人会怎样呢？结论是肯定的：没好母亲，哪来的好女儿？金宝媳妇多能干，简直就是电视里的王——王什么凤？王喜凤吧，“凤辣子”！多能干，没她，愣头愣脑的金宝能撑起一个家吗？能把一个家收拾得规规矩矩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吗？可金宝他妈还不是逢人就讲儿媳妇没本事，平时没事打扮像只狐狸精似的到处串门害人吗？不是说他们小两口私下把好吃的都享受了自己受尽了气不算还受了虐待吗？说什么娶了媳妇忘了娘?简直就是一个倚老卖老的老刁婆！可见这个世上好人做不得！电视里信不得的，“坏人”才过得自由自在呢？这些想法即生即灭，就像倒映在河里的桉树影子，被附近挑水浇菜人的水桶一搅动就很快消逝了。她的表情从沉思默想的严肃里恢复了过来，甚至走路姿势也变得像以前一样，走了一段路，她大大咧咧的小声哼唱起来。
吃饭的时候，母亲当着全家人说：“你们的外婆捡破烂越来越厉害了，捡了多少谁都不知道。”父亲厌烦的看了一眼母亲。
“全世界的人就你那个妈最特殊，疯里疯外丢人现眼，没人不知道的。”
“我又没有叫她是我妈！听着使人窝心，吃饭！”
大儿子长得高大结实，性格与两个弟弟迥然不同，一个星期难得几次在家吃饭，与舅舅倒是颇能合得来，他也像舅舅一样，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霸王”，他打别人，别人也打他，手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三人当中就算他有反抗精神，刚才父亲母亲的话他听着有些心烦，所以他大声说：“闭嘴吃饭！尽是没事找事。”二弟想笑，闭嘴后怎么能吃饭呢！但他习惯性的忍住了。
“不用你多嘴，你懂个屁！你们娘俩都不是好东西——有其母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又懂个屁！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父亲话音未落，大儿子立刻反驳。
“你信不信老子揍死你？！”父亲气得发抖，象老虎一样想从藤椅里跃起来扑向儿子。
“吓唬三岁孩子还差不多，我长大了，长大了就不是三岁的小孩，知道吗？”大儿子很不屑。
“我看你是要上天了，孽种！”母亲一把拉住暴跳如雷的父亲。
“活祖宗你改改动手动脚的脾气，小祖宗你少顶撞两句行不行，你不怕被打成傻子？”
“他没那本事！要是像孙悟空一样能上天入地，我早用金箍棒把他打成肉饼了，何必浪费口舌！”大儿子站起来摆出迎接父亲的姿势。
父亲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碗筷跟着跳动了一下。
“你看看！你生了些什么东西！”
“上梁不正下梁歪嘛！”他也跟着父亲拍了一下桌子，拍到了汤盆溅出的热烫上。
他一边与虎视眈眈的父亲对视一边把手在屁股上不停的擦来擦去。 。
“是我妈造的孽！我跟着不好，牵连了你们不好，行了吧！我死你们就清净了！”母亲哭喊着要往墙上撞，父亲紧紧的拉住了她。
大儿子扯开门走了。
外婆觉得没留母亲吃饭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到了晚上她就不在去想这些事了。他好像比以往要和颜悦色些，是过节的缘故？但去年过节不是这样的。她看了一下女儿送的礼品，月饼比去年多一个，月酥多三个，梨多两个，还有黄豆——去年没有。应该留吃饭的，已经留了，她为什么装作没听见呢？到底人还是变不了的，她平时不是隔三差五的来吃饭吗？特别是被姑爷打的时候，亲生女儿送点东西不应该吗？才不愿意和她们过年呢，她喊过没有？没有，连假装客气的话都没有，哎，外人都不如，去年，瘸子福顺他妈路上碰上都还让到她家过中秋节呢——他也是命苦，头发都白得雪似的还下地干活。到底还是女儿不是人，不要伙同别人欺负这副老骨头就算是贤德了，同院的黄脸婆不是跟她亲热得蜜糖水似的吗？可见都不是好东西！晚上趁我熟睡或不在家时偷米的就是她，有一次我还梦见她变成一团黑影悄悄从窗缝钻到米柜里去呢，闭着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阴沟里的水都是臭水，不会有清水的。
外婆如同从梦中醒来一般，然后，以她这个年纪意想不到的速度爬到楼上，看到木窗关得紧紧的，才放心的嘀咕了一句：我还以为没关呢！推了推木窗才下楼。
看着桌上的一堆吃的东西，她默默的坐了下来。说到底还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今年比去年哭得多点像点而已，谁知他们什么用心呢。对了，也许是哭给别人看的。管她的，反正好不到那里去，这些东西就算她一家对人不好的补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