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三岁的记忆里，外婆与她住的房子是两个黑团，一个很大的黑团与一个很小的黑团，是融为一体的一体两面：前者是很大的固体，后者是长方形会行走的肉体。
蓝天下的屋顶青瓦在悠然的赋闲，沿着屋脊倾斜排列开来的一家家青瓦房，象一只只古老神话里凌空欲飞的大鸟，但由于风雨沧桑脊翼老化使逍遥直上的梦想平添了几分画家为表现“苍凉的陈音旧梦”而使用的古朴清凉色彩。东张西望的二儿子始终跟不上母亲，偶尔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整个院落的由土墙围成，土墙是由上一辈有力气的男人架起厚实的木板模子协同女人用竹制的“粪箕”往里运土填土（到了高处就得架长梯头顶麻袋把土背运上去），然后用石夯花大力气舂制而成。土在中国人的思维里——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就像一位老母亲，年轻时能生养孩子一样供养万物，能像母亲的怀一样温暖，但年纪大了，就像这些用土砌成的房子一样老了黑了，这样，母亲关于“生养与温暖的记忆”难免有被遗忘冷却的时候，不过，在沧桑古朴的母亲心里，一切“土的记忆”温暖如初，年轻美丽时“送暖的记忆”与老了“行渐冷却的怀”需要“暖的希冀”通过眼前这些苍劲古朴的土墙无声胜有声的表现了出来，尤其是外婆的房子，这样的效果更明显。一个院子住了五家人，从外墙椽檐的颜色与发黑外墙上的蛛丝缠绕以及墙土自然脱落致使墙面高低不平看来，外婆家的房子显得更老些。在二儿子的记忆里，好像母亲说过，这是外婆的男人只有四五岁时盖的房子。人老了脸会起皱变黑，所以外婆的房子也跟着变得黑而不平；人老会长胡子，所以外婆家的房顶上长满了胡须一样的野草；人老不太喜欢说话，所以他印象中的外婆就理所当然的无语静默成这眼前的老房子。
二儿子在母亲手心里的小手攥得很紧，外婆家的门是开着的，但由于背阳，客厅很黑，要从阳光下进入对比如此强烈的地方，他迟疑了，他感觉有些眩晕。他的迟疑眩晕在母亲大步流星的催逼下显得很微不足道，或说根本不为人所知。二儿子在门前站立住了，眼睛圆圆的，象只胆怯扒立住的小猫注视着前方有没有危险一样，母亲硬扯了一下他才进了门，“怎么像只缩头乌龟一样，快进门！”外婆没在客厅里，“我回来了！”只听见厨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外婆伸出头来说：“建平，你也跟你妈过来了。”“大白青天躲在厨房里干什么？把人吓一跳！”外婆一句话没说，吱呀一声关上了门。外婆的表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外婆的脸是松树皮，那轻微的笑就像微小的树皮在灼热的阳光里开裂脱落。
“真是活见鬼！大白天窗子关得紧紧的，是不是要把人热死！”母亲大声说，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窗前，左手抓住发黑的插栓使劲向上拔动，然后咬牙切齿的用右手连推带扯摇动木窗，木窗伴随着不平则鸣的嘎吱声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漠然守候已久落在窗上的阳光乘虚而入，顿时，整个屋子一片耀眼的金光四射。嵌在墙里的木头和木板由于长时间与厨房油烟亲密接触，现在已经彻底改头换面成锅底灰特有的颜色。木头上老式洋钉变黑了，挂在上面的陈年老玉米也有了烟熏的痕迹。进门正对的墙上贴满了外婆用面糊亲手粘上去舅舅上小学时的获奖作文。左墙居中位置放了一张四方小桌，上面摆了两把周身油漆斑驳脱落的热水壶，墙角放了锄头镰刀等农具，外加几个木凳与草墩子。
母亲大约坐了一分钟，感觉干渴得厉害，她嗖的一下站起来，从四方桌上拿起一个倒置的玻璃杯啪的一声放下，用力揭开茶罐，抓了一撮茶叶丢在杯里，一把提起热水瓶。她以为水是满的，但提起的竟是一个空瓶，她觉得热水瓶是个骗子，作为报复发泄，她“嘭”的放回原处，然后象瓶一样重重的坐回凳子上，“整天在家什么都不干，连喝的水都没有！”不一会，母亲又忽的站了起来，一把推开厨房门，快步走到水桶前，用铁瓢舀起半瓢水咕噜咕噜象牛一样饮了起来，完后，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把水瓢一扔大声说：“都说过多少回了，叫你挨灶的地方别放这么多木柴！堆得这么高，倒下来能把人压死！万一点着了怎么办？”外婆没有理会母亲，她默默的往灶里添柴禾，准备用一个旧式熏黑的水壶烧水。母亲转身离开厨房，但门没有拉严实。二儿子目睹了母亲在厨房饮水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进一步确认了他固有的想法，也就是母亲被打的一个重要原因：穿着新买易脏的花格子衬衣干活与象牛一样的饮水。他清楚的记得母亲干活回来饮水的姿势跟现在一模一样，当时父亲的脸色渐渐变得像猪肝一样难看。她还清楚的记得，父亲以前曾用漫不经心的口气提醒过母亲三次：女人不应该那样喝水，那样对身体不好！但母亲却满不在乎的理解为这是对她健康的善意关心，而不是指责她的行为象牛一样的粗鲁，导致父亲打她后她还以为原因是午饭比平时推迟了十五分钟。在二儿子眼里 ，母亲象是冬天被父亲蒸得热气腾腾的馒头，气在家里只泄了一小点，开盖后，大部分泄外婆家了。
厨房里的烟雾越来越多，灶前发黑的木窗显然无力承受超负荷的排烟功能，多余的烟雾经过一阵强烈的上下翻腾便激动不安的到处乱窜。传来外婆沉闷而持续不断咳嗽声。他也口渴，便进了厨房喝水（不知为什么，自己与哥哥弟弟喝冷水倒不会像母亲那样引起父亲的反感，这就是做小孩的好处）。挨灶靠墙堆放的柴禾，小山似的，大而长形的柴禾缝隙里塞了许多细小的柴禾，看上去像一件一丝不苟的艺术家作品。外婆一边努力拨动灶心里的柴禾一边鼓起腮帮子吹火。他揉了一下发酸流泪的眼睛，看了外婆一眼，发现外婆对弥漫周围的烟雾置若罔闻。外婆的眼睛真厉害！她的眼睛是不是玩“老虎进洞”游戏用的玻璃球做的？烟雾从门缝溜挤进客厅，母亲起来关紧门并冲着二儿子喊：“你是不是尾巴夹在门缝里了？出来也不把门关紧！”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迟不烧晚不烧，偏偏这个时候来烧，人都熏死了！”刚骂完，烟渐渐的少了，经过四五分钟的乌烟瘴气，灶火开始欢畅的燃烧。他惊奇的看了一眼母亲，觉得她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或法术，但母亲并没正眼看他，依然一个人嘟哝“柴禾堆得象山头一样，离灶那么近，迟早会把人烧死的，烧死一个人不要紧，牵连到整个院子，谁来负这个责任？”
外婆从厨房出来笑着向外孙招了一下手，但他不敢过去，“要上楼去拿米做饭，我眼花，建平你帮我找灯线开灯。”“去吧！胆子大点，别象耗子似的，你外婆又不会吃你！”他磨蹭着走进外婆 ，“你走在我前头。”外婆依然笑眯眯的，他很快走到前面去了。家里的楼梯没有这么陡直漆黑，他手脚并用象一只刚学会偷食在黑暗中胆战心惊试探着前进的小老鼠。他轻微的绊一下险些站不稳，“建平小心点。”漆黑的梁柱支起的房子象一把撑开的老式阳伞。有两块青瓦衔接的地方石灰已老化脱落，一束从房顶瓦片罅隙处落下的光柱象箭一样在黑暗中干净利落的辟开一条光的隧道，斜斜的落在米柜上。按外婆的指示与光柱的照亮，他顺利的找到了灯线开关。灯一亮，微尘浮动的光柱就像引导人走向光明的天使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米口袋用暗绿尼龙绳扎得紧而密集，外婆一边解绳一边温和的说：“我每天都是这个时候来拿米的。他小声的问：“外婆，把那边的窗子打开就不需要开灯了。”“那可不行，那边的窗子是锁死的！只要一开，晚上我睡熟的时候，我们院子里的贼就会用黑布蒙着脸，只露两个眼睛，悄悄的来偷米。等你舅舅回来让他补一下米柜上面漏光的地方，不然的话，贼会顺着月亮光柱爬下来偷米。”“贼有那么大本事吗？”他心里乐了一下。“贼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贼太多我防不过来，前天晚上我睡得太熟了，院里跟我吵架的女人与她男人乘机来偷米，男人偷女人运，第二天我才发现米少了几十斤。我年纪大了，他家人多势众，理论不过，你将来长大后要帮我守米，不要像你舅舅一样不听话。”“不要跟你妈说，她不是好人！”过了一会，外婆严肃的补充说。
十分钟后，水壶发出单调的嘘嘘声，偶尔还能听到热情四溢的开水啪啪掀腾壶盖。外婆来到客厅一声不响把开水倒到热水瓶里，然后用剩余的水给母亲冲了茶便又回厨房去了。
外婆把米淘好放锅里跟母亲简单的打了招呼就去菜地了。到了院子他才看清外婆。蓝色花格方块头巾裹住微微泛白的头发，黑黄起皱的脸象松树皮一般，蓝色衣裤，系一个精致的花围腰，脚穿月牙儿绣花鞋，走起路来一晃一摇，却十分稳健。
外婆一走，母亲到厨房继续烧开水，说了句“真是越老越糊涂！你不想活别人还想活！”就发疯似的把灶前的柴禾抱了扔到水桶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