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脸上有水珠的凉意。枫若缓缓睁开眼，就看到在暗淡的光线中轮廓逐渐清晰的楼梯。它就像是一个喝醉了斜倚在二、三楼之间的老叟，感觉不到光线的变化而仍在沉睡。微向右侧脸，楼梯踏板下是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时针与分针的排列显示着是早上六点。这时，一两点雨滴从眼前划过，枫若的目光从时钟向下移，就看到了一个“门”。枫若一直不知，究竟该叫它做门还是窗，因为它高两米，宽一米，是在二楼墙壁里掏出来的。它又有里外两扇门，墙壁外是两扇推拉式木门，木门上各自还有个透气小窗，而墙壁内则是一个推拉式铁栅栏门。“门”的外面，是一楼厨房的房顶，虽然平坦的房顶只有两平方米，但奶奶把它看做一个小型阳台。阳台周围，则是邻居家二楼的窗户。夏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之时，阳光会斜射进来，奶奶就会把虾米、鱿鱼干等易发霉的食物放在敞口竹篮里，然后把竹篮放在阳台上，让那些食物沐浴在阳光之中荡涤霉菌。这时，里外的门都紧闭着。屋外的雨一直在下，那些雨滴，就是从那两个小窗溜进来的。枫若知道，是奶奶夜晚起来把门都关了的，连同蚊帐小吊扇。
枫若想往左手边挪一挪，以避开零星雨滴的攻击。刚翻过身去，就看到了枫落的睡状。她倒趴着睡，左手的拇指不知几时溜进了嘴里。原本在她头下的竹枕头，此时却安静地待在离她不远处的墙边，被遗弃的阴影笼罩着。她的双腿伸进了爷爷奶奶床下，被黑暗的雾霭湮没。本来应该盖在她肚子上的薄毯，现在则奇迹般盖在她的脚丫，而薄毯的旁边，就是在她夜晚无声的迁徙过程中被打翻了的蚊香，蚊香上还有一点火星。原本摆放在一起的拖鞋，现在则变成了几个独立的岛屿。
由于雨的敲打，屋外响起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此时，这些声音是那么的情有可原。如果没有雨，那么它们就像是盛夏里聒噪的蝉鸣，将烦躁的情绪弥漫到空气里，为阵阵热浪的推进吹号鸣笛。而雨的出现，犹如是夏天中午的骄阳，为人们放下休憩的轻纱帏帐，将蝉鸣等其他恼人的声音冲淡与模糊，幻化成引人入梦的催眠曲。它们不仅在听觉上反复吟诵着清晨零雨的无为，还在视觉上勾画着雨天泥泞的一幕幕：即使撑着伞，走在路上裤脚还是会令人沮丧的变湿；疾驶而过的车辆，往往会引起道路积水的四溅，就像是大轰炸时纷飞的弹片，不分青红皂白伤及无辜；烟雨蒙蒙，身处其间总会不由自主感到莫名的伤感，等等。想到这些，往日早起的人们也会翻过身去，接受雨声的轻抚而安然入睡。而且，在这双休日的早晨，雨的催眠更具有永恒的魅力。
枫若在屋内暗淡的色调感召下，和屋外简单起伏的零雨叮咚的催促下，看到爷爷奶奶也还没起床，眼皮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逐渐睡去。
父亲突然坐了起来，透过对面紧闭着的玻璃窗，看到漫天的无边细雨。父亲看了看周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是在自己的家中，而是在父母的家里。他的眼前，出现了停放在不远处的爱车，雨滴会在车轮的周围绽放成花，将要从雨篷滴落下来的雨珠，尽管总会在雨篷的边沿犹豫徘徊，但终会因自身的重量而下坠，消逝在巨大而又空虚的雨幕当中。
旁边，母亲依旧在睡。
“爷爷奶奶！”枫若在离地面还有三个楼阶的地方跳了下来。
“来，阿若，吃粥！”奶奶边说边用筷子把粥扒进嘴里。枫若顺手拿起一把塑料椅，到折叠方桌边坐下。
“枫落还没醒吗？”奶奶夹了几片橄榄菜放在粥里，拌了拌。
“刚才叫了她一会，可她没反应。”枫若夹起一片贡菜就往嘴里送，左边的腮帮因为咀嚼而抖动着。
“让她多睡会，待会吃完再叫她。前天晚上看你累，所以奶奶昨天才那么晚叫你起床。”奶奶像是在补充。
“奶奶，刚才我去三楼洗脸刷牙时，爸妈没有在上面。他们去哪了？”枫若朝粥面直呼了一会，然后才吃。
“他们早上吃过了。”奶奶察觉有点答非所问，“他们有点事要处理。”刚才一直只顾快速吃粥没有说话的爷爷，此时放下碗和筷子，刚好看到坐在他对面的枫若，碗里的粥还剩一大碗。爷爷的眉头皱了一下，拿着碗筷离开桌子朝厨房走去。
“吃东西要快，干活才会快。否则按你这样的速度吃饭，我每顿吃三碗，那岂不是要浪费一小时。记住，食饭就是打仗，以前人们都把筷子叫做‘拼命槌’。”爷爷边走边说教。
枫若和奶奶都笑了，他们以为习惯了爷爷的训话。但也仅仅是，以为。
枫若蹲下，打开藏着对他有纪念意义的物件和普通学习用具的柜子。枫若想整理一下，看看还差什么以便可以去补充。刚一打开柜门，就看见几张前班主任语文老师聿妍奖赏给他的画。虽然这些画不是什么妙笔丹青，只是用电脑画出的简单图案，并附上几句话，但是对每一个拥有这些画的同学，意义非凡。因为那是老师对学生成绩和操行的肯定，且并不是每个同学都可以轻易得到。现在老师不再担任他们的班主任，今后也应没机会教他们了。枫若看到这些简易画的一瞬间，暖流像叶脉一样在心田缓缓的延伸与扩展，将往昔的点滴氤氲。
第一张，画的是一个红底臂章，臂章内有“先进”两个黄字。在图案下面写着八个楷字：诚助不忮，长留盈眸。枫若想起五年级时，班主任在班里开展“一帮一”活动，即每天下午放学后，由老师指定的十个尖子生分别辅导帮助十个后进生，以提高班的平均分。后来枫若辅导的同学在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的成绩比他还高。为了表扬枫若，老师奖赏他这一张画，操行评比上加分。现在枫若想想，当初还挺厌恶这一政策的，而且当时自己也没有让人提高成绩的秘笈，就只是在习题旁边讲解，都是她自己用功。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枫若笑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侥幸，后来老师也没叫他再去帮助别人。而有的人由于任务未完成，连第二学期都牺牲了。
拿起第二张，画的是一本书，书名是“十万个为什么”。在图案下写着：笔词梅意，锦桐有馨。初看时，枫若觉得这几个字有点陌生。沉思了一会，“哦！”枫若想起了，那是一次作文比赛，枫若拿了第一名。因为作文描写的是梅，里面枫若引用了林和靖咏梅之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和峄峰孤桐的典故，所以老师夸赞枫若学识渊博。虽然枫若知道自己只是碰巧知道林和靖，是老师过誉了。
枫若轻叹了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碰巧而成名，进而沾沾自喜，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了。”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嘲笑自己还是他人。
第三张，是一把张开了的蓝色伞，图案下写着：私弃勤助，霁华思柏。这枫若倒很快记起，那是五月的一天，由于早上天气晴朗，而且天气预报也没说有雨，所以同学上学皆没带伞。待到中午放学，突降倾盆大雨，许多同学都挤在校门口，望天兴叹。肚子饿，家人一时难以到达和上了一上午课后的疲惫，令他们都没力气抱怨。有些家离学校近的同学，就手抱头冒雨跑回家。就在那时，枫若和柳庄冒雨跑到枫若的爷爷奶奶家，有几个人抬起头看了看，以为又是两个幸运儿，就又低下失望的头。可是出乎意料，枫若和柳庄带了四把雨伞来帮助同学，先近后远的接同学回家，然后那些同学又可以带来雨伞帮助更多的同学。因为此事，枫若在学校的周会上被校长表扬，老师也夸赞他光风霁月，心存集体，虽然至今枫若都不知道光风霁月是什么意思。
“当时怎么就那么伟大呢？”枫若挠了挠后脑勺，倒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唉！”看到第四张画，枫若不由得深深叹气。上面是一张没有名字的榜单，榜单上写着“光荣榜”。图案下是：缀众德成，注意成绩。在每年级的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前，班里都会评选三名学生为三好学生，那时是由老师选定。虽然枫若操行优秀，但由于期中考试成绩排名仅为班中第四。虽评定上明明写的是德智体全面发展，但真正在意的，是智，和智所取得的分数。即使老师想偏袒，也无可奈何。枫若当时并无挫败之感，因为“三好学生”的称号对他来说并不意味着什么。想到这，枫若顿觉，这学期要好好努力了，不要在学校混了六七年，到头连个三好学生都没当上。
枫若想把这四张画用双面胶贴在柜子里。当在找时，却找到了一个玩具四驱车的包装盒。打开盒子，里面是整盒满满的信纸。这些是整个五年级枫若交笔友期间所收到的信件。就在枫若拿起最上面的一张起来读时，有人猛拍他的双肩。
“哥哥，在看什么呢？”枫落把头凑了过来。
“没，没什么。”枫若边说边把东西放进去，并把柜门关上。
“我知道，是你收到的情书。我都知道。”枫落站直身子，笑着说。
“是信件！”枫若把钥匙旋转了一圈，然后拔出来。
“哥哥，给我看看吗？就让我看看究竟是不是情书啊？”枫落有点不依不饶。
“没门。”枫若把钥匙掉入裤袋。“快去吃粥，都快九点了。”“哼，我自己会看到的。”枫落小声自言自语。枫若上二楼看他的书去。
“你们，你们，”爷爷由于生气，眉峰紧蹙，愤怒将连续的话裁剪分割。“你们要是会想，会处理的话，会落到今天这副田地吗？你们不是小孩子了，你们是两个小孩的父母啊！”听了父母的打算，爷爷再也控制不了长久以来压在心中的怒火。坐在一旁的奶奶右手轻抚着爷爷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太大声。奶奶怕家丑外扬，更怕大人之间的争吵会吵醒在二楼午睡的枫若枫落。而话音刚落，爷爷猛然咳了一下，手中的咸草扇摇得更加频繁，好像爷爷身上有扑不尽的火。尽管因为下雨，天气变得清凉，而且屋内的壁扇仍然在不停地摇头。
一听到咳嗽声，父亲转过头想看看爷爷的情况，然而却与爷爷锋利的眼神相遇。父亲的眼神有点退怯，调转头看看坐在爷爷对面的母亲。此时，母亲坐在塑料椅上，背靠墙壁，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互相摩擦，低头不语。父亲看不见母亲的表情。父亲的头，倒像是摆动的壁扇。
“早就跟你们说过，那三样东西会拖垮你们的生意，我也不止一次的跟你们说过，反复提醒。我知道，你们嫌我老啰嗦，但我还是要说，我是不忍心看到你们彻底失败。”突然，爷爷笑着摇摇头，“可是，说了也没有用，你们总是有理由，我也知道，你们身不由己嘛！”像是在自嘲，爷爷微微苦笑着。脸上的皱纹，现在变得明显而深刻，如同一张泛黄书页上的褶皱，满是历史的雨化风蚀。奶奶只能看着他们，显得无能为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