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若走在回家的路上,总是感到背后婧妮在深情的注视着自己离去。枫若想到了,望夫石。柔弱的女子站在寒风凛冽的海岸边,目送着搭载自己的丈夫的一叶扁舟,消失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她不能为丈夫做什么,只能日夜在最后的记忆伫立守候,深情凝望,静静地等待属于她的春暖花开。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佩伊的房间,全被油刷成蓝色,墙壁上金黄色的星星点缀其间。此刻,佩伊一边念词,一边翩翩起舞,脑海里尽是由宫商角徵羽谱成的音乐。
“姐姐又在‘星空’中起舞。”信秋站在房门外,偷偷看着。
佩伊旋转到射进房间的月光柱里,使得束束静柔的月光都变成飞旋的丝带绸纱,那变幻的手势仿佛在浣着晶莹的霓裳。信秋突然觉得,姐姐好像是遗世独立在舒着广袖的羽衣仙女,明月繁星都在围着她转,共同为失落的文明和曼倩的诗情而舞。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沈思年少浪。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诗林,婧妮今晚和枫若在一起单独谈了很久,也走了很多路。在他回家之前,我还送了他一个蓝粉蝶。蓝粉蝶,是我以前看见雅娴婉蓉她们在用彩绳织东西时,我跟着她们织的,回家后我还别出心裁的用绳将水晶串起当作蝴蝶的眼睛。怎么样,你是不是要夸奖我呢?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摸摸我的头,叫我傻姑娘。
当时我一共织了三只,分别是青红,金白和蓝粉,所以你不要担心你没有份哦,你要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金白蝶是我最用心的,因为金与林押韵,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忆林。所以以后送给你的时候,你一定不要嫌弃它哦,它里面包含着我对你的爱。
还有诗林,今晚我发现琳宜在婉蓉家学习。你也知道,琳宜一直和我们三姐妹没有太多往来,她一向是和男孩子一起玩的。我猜她可能是有点喜欢枫若了,嘻嘻,看来我作为枫若最好的朋友,要好好撮合他们,诗林,你不会反对吧!”
婧妮写完,抬头看着吊在窗户的青红蝶和金白蝶。它们互相看着,不知疲倦,静静得地老天荒。
“我喜欢绿色和红色,所以才拿掉蓝粉蝶放在书包里。”
“我们到哪里去?”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外马路,枫若回过头看了一下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琳宜,然后继续看着前方的路。
“到人民广场吧,我想到那里吹吹海风。”今天的琳宜,和天空一样,阴云密布。
虽然现在已是中午,但是似乌鸦般压抑的盘踞在天空的乌云,和裹挟着落叶的海风,让人们觉得好像身临萧瑟的黄昏。渐渐的,枫若远远的看见广场中矗立的十支十一米高的花岗岩罗马柱,也看见了那个大海螺雕塑,还有身临广场时那种面朝大海的海天辽阔。海的对面,礐石山和山顶上的飘然亭,在大海的轻轻摇晃下安然午睡。
“琳宜,要我停下,还是要绕着广场骑单车?”枫若还是看了琳宜一下,见她没有说话,就还是一直载着她。
“枫若,你真的很有礼貌。因为你每次要跟我说话,头总是要转过来看着我。”琳宜看着罗马柱廊,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枫若今天中午本来想去找婧妮,可是在路上却撞见了骑着单车的琳宜。她说她心情不好,想要有人带她去广场吹吹风。
一路上,枫若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沉默与压抑,所以他就讲一些脑筋急转弯和幽默短笑话,可是琳宜也只是敷衍的,笑了笑。
“琳宜,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还是知道有人喜欢你吗?请原谅我的八卦,我只是想,像你这样一站在讲台就能使全班鸦雀无声的女强人,也会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见琳宜不出声,枫若为了避免尴尬的气氛,赶紧补充了一句:“好了好了,你不说我也就不问。”枫若想起了婧妮送给他的蓝粉蝶,只要一想到那只蝶凝聚着婧妮的心血,枫若就幸福得像只小熊维尼。只是觉得,自己变得婉蓉般八卦了。
“以前没有,现在我知道,有。”
突然吹来的一阵海风,将琳宜的话分割冲淡,幻化成了散落在风中旋舞的白纸张,似记忆一样兀自停留定格在刚才的时间和空间。像残留的碎片浮游在真空中,固执的挽留那一瞬间的感动,又含蓄的将完整饱满的情愫托付给单薄与永恒。
天的心情,永远是那么纠结,晴晦雨风相互轮替,因为没有一如既往的对单调固守追求,所以才呈现出变化多端的奇妙。那么,一直追求与天合一的人,是否也应是如此,任何对始终如一矢志不渝的自我标榜与要求,是否就是违反自然天道。
不是的!琳宜摇摇头,因为不管怎样,天有一样是不变的,那就是永恒的太阳。所以,人也是会有不变的东西在支撑着。那么,人变的是什么?不变的又是什么?而现在自己,是什么在起着变化?
路的两旁,在风的吹动下,树在不断的向浩瀚长天点头致意。
“枫若,谢谢你陪了我一下午。这个星期六我过得很开心。”枫若推着单车,和琳宜走着。
“没什么,刚好下午我也没事,反正我也好久没去广场吹风了。”枫若看了一下琳宜,发现琳宜正在看着他。
“琳宜,我找了你一下午,你总算是回来了!”枫若听到有人在叫琳宜,感觉她正朝他们走来。枫若觉得声音好熟悉,他慢慢回过头,看见了熟悉又陌生的,她。当她看见是枫若时,脚步也停了下来。
“哦对不起霏龄,我忘记下午要将唱片拿给你的。”枫若此时听不清琳宜的话,自己此时像是处在海水里,隔绝了尘世的喧嚣,随着记忆的漫漶而四处游荡。一把沾着些许水草和淤泥的伞,被升起的水泡抬起,像蒲公英一样,飞浮到枫若的面前。
“最近阿若,不对劲啊。”爷爷对刚躺下的奶奶说。
“没什么的。”奶奶把被子往脖子挪了挪,呼出一口气。“不就是出去的次数多了一点,没事的。期中考刚过,就让他放松放松,你也不希望他整天呆在书房里学习看书变成书呆子吧。”
“我只是怕他在外面学坏。别忘了,我们的责任很重大啊。他们夫妻俩把儿子女儿都交给我们,我们有责任看管教育他们。要不等将来,辛苦没看见,我们反会被他们父母骂死的。”爷爷咳嗽了一声。
“阿若我倒不担心。阿若一直是我们带大的,他不会变坏的。我只是担心枫落。”奶奶转过身去。
“反正是要说的,听不听是他们的事,我们要尽我们的责任。做人只求问心无愧。”爷爷也转过身去。两人的后背相互依靠着。
此时睡在阁楼上的枫若虽然没有睡去,但是他并没有听到爷爷奶奶的谈话。他的心里在下着一年前的雨。雨幕里,屋瓦古墙青苔阶,远处阵阵圣诞钟声传来,天上的流云缀满风铃。
湿漉的青石路面上,横躺着一条,被遗忘了很久的,水晶手链。
记忆中,五年级的秋冬,窗外风吹雨,风铃声声碎玉。
起于青萍之末,风在天地间呼啸。晚上十点,天空浓云翻滚,阵阵摄人的雷声此起彼伏。冷清的街道上,落叶残花空卷。深浓的夜色下,路两旁的建筑和商铺将清晰理性掩藏,露出荒寒的狰狞棱角。紧闭的门窗似乎随时都会飞出成群带有诅咒的黑蝙蝠,交叠的翅翼呼唤着凄厉的归来。黑暗步步进逼,路灯被挤压到树叶之中,似蜷缩的流浪猫在墙角瑟瑟发抖,眼睛的微弱寒光在默默的与铺天盖地的凛冽对峙。
一切就像是大战前夕的,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流着泪的枫若,独自一人走在街道上,平时对黑暗的恐惧此刻被悲伤凌驾,和影子一起隐藏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本来,在家喝完茶的枫若,就进去房间收拾文具书包,明天就是星期一。大厅里,父母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讨论年末的销售和进货问题。而在一旁的枫落则看着电视,并不时的发出笑声。
隔着房门,枫若听着外面家人的声音像滴答的雨声,看着房间被小台灯橘黄色的灯光照亮。温暖感动的火焰瞬间在枫若的心里点燃,整个房间如同是一个缓缓上升的热气球,里面无处不充满着,令人陶醉的满足。
可是,上升没有持续多久,就急剧下降。
刚开始枫若听到了父母大声的争吵,随即是相互的辱骂。枫若冲到大厅看时,挨了父亲一个耳光的母亲,头慢慢抬起,父亲的肩膀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抖动着。母亲立即尽全力推了父亲的胸膛,没有防备的父亲后背重重的撞到落地窗,母亲上去和父亲厮打。窗户的震动,使得风铃发出急促碎玉撞击的清脆声,听起来好像是在,急声求救。
而枫落镇定地放下遥控器,把电视关掉,然后走进房间把门关掉。她以自身的行为,告诉着哥哥她的熟视无睹与无能为力。
枫若受不了父母像野兽般的厮打,马上跑进房间拿起书包,打开家里的防盗门就往外面逃离。
“我嫁到你们家不是让你欺负的,无能的人才会拿老婆出气,我不会让你白白出气的。”
“******,我就打你,我一定要打到你吐血。”
枫若的心像是戴上了金箍,这些话语如同是锥心的紧箍咒,即使已经跑出很远的距离,也无法消除它的威力。心溢出的血流到眼睛,就变成苍白的泪。枫若在小区外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道路的指向,他的心稍微宽松。只是心痛被悲伤覆盖,如同雪上添加了挥之不去的,严霜。
等再次回到家时,枫若身边多了奶奶。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父母在无声怒目相对。母亲的头发凌乱,发圈圈在手臂上,双手的指甲上残留着些许皮肉。父亲侧对着我们,白色的背心有三条裂缝,里面是鲜红的母亲的抓痕。桌椅全都偏离了原先的位置,像伤兵一样躺在地上无声哀嚎,等待救援。
“你们这是干什么,啊?真是造孽了!”奶奶边说边把周围的东西捡起,依靠记忆把它们放回原位。
“妈,你休息会,这些东西待会我来收拾吧。”母亲擦了一下乌青的眼角,然后走到卫生间。她没有看一眼还在呆站着的枫若。
“这是怎么了?你们是夫妻,不是仇人。”奶奶在父亲身旁坐下,前后看了看父亲褴褛的背心。“你们不要忘了,你们是有孩子的人了。这样做,也不怕伤到孩子。再说,邻居又会怎么看你们?”奶奶的眼睛,红红的。
“她就爱啰哩啰唆,说到我气不顺,我就是要打她。”父亲不讲理,大声地说。
“你还有理,你还有理!”奶奶轻轻捶了一下父亲的肩膀,怜惜地看着父亲,又生怕打疼了。奶奶再看着还站在刚才进来的位置的枫若,就起身边收拾东西,边向枫若走来。
这时,一抹寒光像闪电般从枫若眼前划过,一把锅铲被母亲扔了出来,从奶奶额头前飞过。锅铲的尖锐处撞到墙壁的木板,然后无力地落到地板上,铿锵有力。墙壁木板的撞击处,凹进一个微小的阴影。
刚才枫若,眼睁睁地看着奶奶,差那么零点几毫米,就被锋利的锅铲,击中。
奶奶不敢相信地转过头,看着从卫生间出来,此刻站在厨房的母亲。母亲以为,脚步声是父亲引起的,以为父亲又要来吵架。这是母亲日后的解释。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奶奶,然后又低下头,重新走回卫生间,把门重重地关上。父亲看了一眼奶奶的背影,再看了一下,躺在地上反射着日光灯白炽光的,锅铲。
“阿若啊,以后他们吵架,你不要来找我,让他们打个够,打死一个倒干净。刚才你也看见了,奶奶差点就被你的母亲杀死了。就算是阿锦也不行,他是她的丈夫啊。”奶奶的声音,听不出是失望,还是愤怒。亦或是,二者兼之。枫若回过头,看了一眼在五楼的家的窗户。窗户透出的灯光,照着在风中不安的,风铃。
“奶奶带阿若回家。”枫若的手被奶奶牵着。此时,奶奶手心的温度,瞬间将枫若心头的积雪融化。枫若看着奶奶的侧脸,解冻的雪水变成了温暖的泪水,顺着脸颊留了下来。但枫若怕奶奶待会看见自己又哭了,就赶紧把泪擦掉,把鼻涕吸回去。
前方的路,和刚才一样黑暗压抑。但是枫若知道,此刻他的手被别人牢牢地牵着,走在路上的不再是他一个人。从那一夜开始,枫若变得不再害怕黑暗,不再害怕一个人睡觉,即使奶奶家楼上没有开灯也敢自己一个人上去。
有时候,人只是希望有人可以牢牢地牵着他的手,一起走过黑暗,一起走过风雨,一起直面恐惧,带他回家。内心的依靠与安全感,比身外所构筑的安全,更重要。
“枫若,给!”柳庄轻轻撞了一下枫若,把买来的雪碧给他。“枫若,在看什么呢?看,我买了好多的零食,待会即使影片无聊得让我们的视觉饱受污染,还有美味的食物可以让我们的食欲大快朵颐。”柳庄把一袋的零食放在枫若面前摇了摇。
“怎么了,枫若有心事?”倚着栏杆的枫若,脸色像是低沉的天空,眉头像是要被锁上,眼睛茫然的看着楼下黑压压的学生。柳庄低声询问。
“没有什么,只是中午没睡好。再说,我一向不喜欢学校组织的观影活动,影片又不好看,还得写观后感。形式主义。”枫若把雪碧塞回到柳庄的袋子里。
“我看,不只这些吧。这也不是学校第一次组织看电影,再说了你也不是第一次中午失眠。枫若,哥们面前不说假话哦。”柳庄把袋子放在地上,倚着栏杆看着周围的风景。
“其实,”枫若想了想,父母吵架也应该算作家丑吧。“没什么。可能是天阴沉沉的,我的心情也随着不太好吧。”
“哈,载辉来了!载辉!”柳庄朝大门叫着,举手挥舞着。“枫若,你看着食物,我去叫他上来。”说完柳庄就跑下楼梯了。
电影还没开场。下面各年级的学生,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人头攒动的他们,似乎是天上乌云在水中的倒影,只是相比之下,天上拥挤的乌云显得更寂寞,没有对话只有沉默如谜的年华。枫若身后,学生们结伴而行,他们似飞鸟般来回飞翔。枫若回过头,看着巨大的咖啡色落地窗,窗里几个鮀岛影剧院的管理人员站在放映厅的入口处,谈笑风生,他们好像是装在玻璃缸里一动不动看着参观者的,游鱼。
枫若再回过头,往大门处看去,不见柳庄和载辉的身影。他们可能是再去买东西了吧,每次看电影,就只是来吃东西说笑话消磨时光的。正当枫若的目光要移开大门处时,他突然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