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里的世界,静谧而深远。枫若闭上眼,眼前飘起了童话世界里的洁白雪花,时时回荡着城堡顶楼的幸福钟声。枫若突然想起了,落雪。
记得以前每到过年前夕,父亲就会给自己买新衣服。而每年都一样,就是一套西服和皮鞋,不一样的只是服装的颜色。枫若记得自己有过蓝的,白的,灰的等好几套。现在枫若想象着自己那时,头发三七分,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脚穿着自己擦得油光锃亮的皮鞋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好傻。而落雪,每年则是一套蕾丝连衣裙子,搭配着皮草坎肩,脚穿着带花的高跟鞋。枫若记得过年时只要自己和落雪站在一起,市场里的姐姐们就会拿他们两人取笑,说他们俩真是般配,穿得好像要去教堂结婚般。先时听到这,枫若和落雪就会学着电视剧那样手挽着手,大声的说,就是就是。然后人们就笑得更厉害了,盈容姐和丽珊姐还会鼓动人们哼着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再到后来,枫若和落雪都明白大人们说得是怎么一回事,再听时就都会羞红了脸。不过待众人笑过之后,落雪则会摸着枫若的头,嫣然淡淡的说,我是阿若的姐姐啊。
此时,一辆东风牌大货车驶过,又卷起漫天的黄尘。枫若从回忆中醒来,连忙连人带椅撤了进屋。仰头看着时钟,已经中午一点了。枫若顿生倦意,便走向房间去,却没有看一眼坐在不远处的父母。
而母亲一直坐在钱柜旁背对着门外,夹着一支蓝色圆珠笔的左手翻着帐册,右手按着计算器。随着帐册翻过页数的逐渐增加,母亲敲打按键的力度也随之加大。母亲看着最后统计出来的结果,发了个怔,圆珠笔被母亲生气地扔到地上。坐在母亲身边原本是在看报纸的父亲已睡去许久,头朝后仰枕着靠背,双手自然垂下,左手手臂上贴着一贴膏药,嘴巴微微张开,摊开的报纸盖在他的肚子上。此刻父亲并没有被惊醒。生气并着飞入的尘土,让连连咳嗽的母亲走去厨房,盛了一面盆的水,把水洒在门前的路上,然后把塑料盆扔到在地上。尽力后被抛弃的面盆因为跌落而在,颤抖着。
炽热的阳光让中午变得宁静,不满随着热气上升慢慢汇聚成云,慵懒的飘过翻着白眼的天空。
原本寒冷粗厉的北风,此时被速度教唆挤兑后,愈发来得骁武料峭。坐在摩托上的枫若睁不开眼睛,只好缩在父亲背后,抱紧父亲的腰。寒风将摩托车发出的嘈杂声音,吹散稀疏。
“枫若走,爸爸带你去买新衣服。”刚才父亲的这一句话,是枫若来广州这些天从父亲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令他感到高兴欣喜的话。本来这时,枫若是在午睡中,可是现在,困顿的召唤已显得虚弱无力。先前去白云山游玩的事,在父亲的拖延搪塞中,渐渐被淡忘。枫若也逐渐知道,这次来广州已不像几年前一样,自己只是单纯的来玩,而是要来补偿父母的思念,和减轻父母工作上的负担,来为家庭的振兴出一份力。
“枫若,这是广园快速路,从这里一直开就可以开到市内。”摩托车正在驶上一座立交桥,速度放慢了些,所以枫若才听清楚父亲的话。立交桥上的交通指示牌显示着,开创大道,广园快速路和广深高速的走向。枫若坐直身子看着左右,希望看到一点市内繁华的余韵流风,好告诉自己原来,广州并不遥远。可是极目所见,不过就是吸尘装饰的树木和一片片锋利简朴的工厂园地。远处的几座山在沉睡着,它们的卧榻之侧,是工厂烟囱在排放着浓浓废气。
“爸,是什么味道?这么香!”摩托车开始下坡了,速度又重新加快。枫若见父亲没有回应,就又闭着眼缩在父亲身后。
“枫若,刚才你闻到香味了吗?”枫若感到摩托车的速度放慢些许。“我们刚才路过的是康师傅方便面的制作工厂。爸爸每次去买菜都要经过那里。枫若你看!”枫若以为是有什么好玩新奇的东西,就睁开眼看着,却发现前方除了多了一个高大的建筑标志外,还是路和树。“那是东区路口的标志,上面就写着我们东区的全称,广州经济技术开发区东区,而这十一个字就是原广东省省长朱森林题写的,上面镌刻有他的名字。”
“出了这就离开这里了,是吗?”枫若话音刚落,摩托车就拐进一个路口停了下来,父亲则付钱给司机。枫若看了看,周围都停放着拉客的摩托车,坐在其上的司机或三五成群谈天说地,或看着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匆匆行人,眼神懒散。如果这时有人看了他们一下,他们就会还魂似的抖擞精神急切询问,要不要坐车?当然,还有不少人力三轮车,的士和小客车。枫若看见远处的一个中年女子,站在一辆小客车的后门处,扯着嗓子喊,要开车了要开车了!黑色的腰包因为激动而在抖动着。
“枫若,我们走。”父亲已忘记枫若的问题,领着枫若走向人流密集处。
“怎么样,热闹吧!”走在前面的父亲不时回过头来对枫若说。“这是东区的集市,这里什么都有。阿明,好久不见,发大财了吧!”父亲朝一个人用潮汕话大声地打招呼,随后驻足与他攀谈起来。枫若看到了他钱柜上摆着一套,工夫茶具。
枫若感觉,这里就像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古代学子们赶考的贡院,一间间面积只有十几平米的商铺如同是低矮的考棚。据父亲说,就是这样一间简陋的商铺,每月的租金还要两千元以上,如果是临街等地点好的还要三千多元。看着陈列着商品的商铺,正在商铺里忙活着的老板和伙计,还有过道里熙熙攘攘的行人,枫若不免又想起了家乡的服装市场。其实,服装市场里的商铺大多也只有十几平米,但却是二层的水泥砖房。市场内的街道都是水泥路,宽敞洁净。枫若还记得,在读二年级之前,父母和妹妹就一直住在商铺的二楼。简单的地铺,电视衣橱和必要的炊具,就构成了家的全部。有时生意繁忙进货多时,二楼还要腾出地方来存货物。后来,随着工商局的人员在普及消防安全知识和严厉排查消防隐患,市场内的商铺都不得有煤气罐等易导致火灾的物品。所以父母被迫外出寻找房屋,开始了四年的租房生活。
听奶奶说,那时爷爷叫他们过来一起住,这样起码能省些钱。后来母亲执意要去租屋,爷爷就说,来乌桥随便找间房屋就行了。虽然这里的房屋老是老了点,但能住就行。在乌桥买一间屋子的费用还比不上在市区内租一个月房的费用。反正,都是暂时的,能省就省。这些在今天听起来都很有建设性的话语,被母亲一一否决。母亲当时说,我不租就罢了,要租就租就最好的。而这一做法,也为日后生意的失败,埋下伏笔。枫若也是在过去的一个学期不断听奶奶提起,才知道这些事。只是枫若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初市场内被迫外出租房的,不止父母这一家,可是最先失败的,却是父母。
在发呆的枫若被行人撞了一下,那人转过身来连忙用粤语说了句“不好意思”,就继续前行,也没有顾及枫若究竟怎么样。
“这是你儿子吧,长得真俊秀!”叔叔刚说完,可能是他的妻子的女子沏完茶后就冲着枫若说,“阿弟来,吃茶!”
“不打扰你们了,我们还要去买东西。生意兴隆恭喜发财哦!”看见来买茶叶的人越来越多,父亲和枫若就笑着跟他们告别,继续前行。枫若看着眼前的忙碌,突然想到,其实这里就是赶考的贡院,只是考试的内容不再局限于对四书五经里的仁义道德的理解,而是扩大到对兵者诡战道家中庸的运用;考试的工具不是笔墨纸砚,而是精打细算和创新拼搏;考试的终极目标,不是宏观的理国资治平天下,而只是简简单单的生活小康;考试时间不再硬性规定,全凭内心的运气和外在的能力。来这里的人,不用十年寒窗苦读,也不奢望能一举成名天下知。在这里,虽然这里也有胜利者,但这里的胜利者不叫状元,也不是个人,而是整体的和谐安定,互惠共赢。
看见铺子了。因为选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枫若满心欢喜。随后,当看见奶奶一个人蹲在门前的河沟旁,双手浸在冷水中洗碗碟,转过脸看他们的到来时,内心的愧疚瞬间熨平了枫若脸上的笑容。
“奶奶,我回来,了。”枫若此时内心的情感,不是“啦”转换成“了”就可以概括的。枫若拿着东西走进了房间。
“妈,她们去哪了?”付完钱的父亲蹲在奶奶的身边,帮奶奶洗完最后的一个碟子。
“她们去那间普宁人新开的超市买东西了。”奶奶把盆子里的水倒掉,端着洗好的碗碟走到厨房。而父亲则坐到钱柜旁准备冲茶。
“枫若,跟你爸去买什么了?”奶奶走进房间,看见正坐在床上看着一件白色风衣的枫若。
“哦奶奶!”枫若只顾欣喜,却不知时间已过,奶奶已经洗好碗碟了。“就只是买了件风衣和一双波鞋。”枫若从一个黄色的袋子中抽出鞋的包装盒,从盒子内拿出波鞋给奶奶看。奶奶觉得这双波鞋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了。
“阿若,奶奶不是叫你不要买白的衣服吗?你怎么不听啊?”奶奶见枫若低下头,就不再说一些责备的话,反正东西已经买来了。而且奶奶也知道,枫若一向是喜欢白色的。“好了好了,奶奶不是要骂你。还好是现在人们不那么计较,要是在以前,特别是农村里的老人,他们特别反感过年穿白色的新衣。再加上今年是你的本命年,本来你是要穿红裤衩的。”枫若一听到红裤衩,就笑了起来。
“奶奶,等一下我去叫爸带你去买新衣服,或者我去拿钱带奶奶去买衣服。”枫若边说边把鞋放进盒子。
“不用了,你有这个心就够了。奶奶的衣服,够穿。”奶奶看着枫若把盒子,重新装进袋子里。
枫若睁开眼睛,先是满心欢喜地看了看挂着墙上的新衣服和放在桌子上的鞋盒,然后就微笑着看着窗外明媚的天空。
今天是除夕,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枫若想到,以往的寒假,自己写完作业和玩够了之后,就会在除夕前的几天到父母处。在除夕这天,枫若枫落和父母就会睡到日上三竿,吃完午饭和喝完茶后,就会穿上新衣服到爷爷奶奶去吃团圆饭。汕头在春节期间,一般会下着绵绵寒雨。坐在车上的枫若,就数着粘在车窗上的雨滴,看着摆放在路边的一盆盆枝叶上缀着空红包的橘子树。枫若记得,小时候自己看到吊着红包的橘子树时总会忧心忡忡,担心小摊老板会亏本。
枫若又看着新衣服,想立即穿上它,但又不想,因为枫若怕自己一穿上它,它就会逐渐的变旧变老,即使自己小心维护。就像买来的新书一样,一旦撕开外包装翻开第一页,书就会起折纹。枫若深呼吸一下,想想今天是除夕,应该没有什么客人,就转过身去继续睡。
“阿若,起床了,已经十点了。”枫若听见奶奶的声音,就掀开被子拿起放在枕边的毛衣,起床洗漱了。虽然枫若还睡不够。
吃完早饭后,心中总是放不下房间内的新衣服的枫若就又跑进房间里。在门外洗菜的母亲本来想叫枫若来帮忙,却发现枫若没了踪影。而奶奶和枫落则去了姑姑那边。母亲冲正在看电视的父亲一喊,“你瞎了吗?还不过来帮忙。”父亲虽有点恼怒,却也立即关掉电视走出去帮忙。
“阿若去哪里了?”在房间内的枫若听见奶奶的声音,知道奶奶和枫落已经回来了,而自己又刚好穿好鞋,所以枫若站起身整理一下风衣,笑了笑就走了出去。每次穿新衣服时,枫若都会感到自己是万人瞩目的焦点,是飘逸优雅的高人,一言一行都透着尊贵和高尚。只是步子不敢迈得太开,怕新鞋起了折痕。
“有客人来了。阿落,快拿抹布擦桌。枫若,不要干站着,帮帮你妹妹。然后过来端菜。”本来枫若想说,我穿得好看吗?可是,母亲的话瞬间冷却了枫若的心。
“还站在干什么?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啊?没看见我们都在忙吗?”母亲一旦工作起来,就变得急躁苛刻,仿佛所有人做得都不如她好。正在炒菜的父亲听到母亲的话,眉头微微一皱。
枫若虽然接受不了现实,但还是叹了一声,慢慢的走到厨房,在父亲身后静候着。母亲本想骂枫若,可是不断有工人来,让她疲于配菜。
在屋内,奶奶和枫落则把五张桌子拼在一起,然后枫落则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拿着杯子上桌。此时已有十多个工人围坐下来,说说笑笑。原来因为今天是除夕,从下午工厂开始放假,所以吃腻了食堂的饭菜的工人便相邀出来吃顿好的。在厨房边,有两个染着红色头发的女人在监督着父亲炒菜。
“好了。”父亲把炒好的河粉倒入盘内。枫若端起盘后,见有一条河粉要掉落,就用拇指拨起。滚热的河粉让枫若的拇指微微发疼瞬间发红。
“这盘我们不要了,重新炒一盘。”其中一个女人叫住了枫若,歪着脑袋冷冷地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母亲着急地走上来了解情况,而父亲而关掉火以免烧焦食物。
“问问他喽!”她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和一个打火机。“老板娘,你招的是什么伙计啊,笨手笨脚像个公子哥一样。”她边说边把烟塞进嘴里,右手点着打火机,左手护着。“刚才他用手指拨弄了一下我们要吃的河粉。是我们要吃的河粉啊!我们在场他都敢这样,那么如果我们不在场,他岂不是要替我们尝尝啊?”说完她呼出一口长长的烟雾。“老板娘,你说该怎么办吧?”
“枫若,是这样吗?”母亲咬着牙问枫若。而本身就憋着一肚子火,再加上转学的事,枫若懒得答应母亲,只是站着不出声。
“你说话啊!说!”父亲大声地咆哮着,吐沫横飞。父亲从早上受的气,此时也朝枫若发。
“不用说了,还不明白吗?”在人前母亲不好说什么,虽然她们听不懂,再加上里面还有一大群人等着。“对不起,我们重新炒一盘吧,算是免费赠送的。”
“还有呢?我们可不大放心。”她的嘴和鼻孔再次喷出烟雾。
“这次的吃喝,全打八折。”母亲转过身去,愤愤的说。父亲也知道刚怎么做,就重新打开炉子,往锅里倒上油。
“这就差不多了。”她点了点头,似乎很疲惫。
“去把衣服换了。快点,别让我看见。快点。不要忘记,我们是在外地做乞丐。”母亲喘了喘气。枫若把河粉往柜子上重重一放,就跑回了房间。
“你难道也要让你的儿子,也做卑躬屈膝的乞丐吗?”枫若在心里暗暗反抗。
“现在的年轻人啊!”她摇了摇头,对身边的同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