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若喝着茶,慢慢品味着老伯的话。确实,好男儿志在四方。诗圣杜甫还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自己读不够万卷书,这里离家乡也不够万里,但是自己却有着这一份志向。天将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看着老伯瘦削忙碌的背影,枫若肯定地,点点头。
奶奶这时,则想起了在家的爷爷。在这里的这些天,奶奶其实已经习惯了这里,不会太闲也不会太忙,而且也希望枫若枫落能够留下,这不仅能够帮助店里的生意,也能够促进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但是,奶奶也担心血压高,眼睛花的爷爷,怕真的就不回去了。奶奶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
“怎么了,还不睡?今天下午你不是去学校了吗,校长怎么说的?”父亲在翻身时,看见了母亲的眼睛反射的亮光。
“我就是为此事发愁的。”父亲连忙叫母亲,小声点。父母的双人床的床脚处,是妹妹睡觉的小床。此时妹妹刚好翻了个身,父母沉默了一会,然后才继续说话。
“下午我去了学校,也见了校长。他说他们学校可以接受枫落,可是绝不能接受枫若。一来是因为枫若只剩一个学期就毕业了,而一个学期的时间是不足以让一个孩子完全适应新的学习环境。二来是怕影响学校的升学率,他说他不是不相信枫若的学习能力,但是不同地区不同学校的教育方法肯定不一样,枫若已经接受了那边将近六年的学习教育,很难一下子改变的,而这改变必然是会导致成绩的波动的。”母亲咳嗽了一下,把被子朝上挪了挪。
“那就是说……”父亲看着母亲的侧脸,希望捕捉到一丝确定的信息。
“枫若可能要回去读书。今晚我没说,就是在想着,可不可以通过送礼等方法,来让校长改变主意。其实校长的这些话都是借口,缺的可能就是一些,钱。唉,不想了不想了,真是麻烦!”母亲闭上眼睛,转过身去。而父亲也叹了口气,转过身逐渐睡去。
爷爷咳嗽了几声,然后坐直起来喘了喘气。即使门窗紧闭,寒风也会寻找罅漏侵入,蚊帐微微翩舞。爷爷看着周围,而后再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想到了和奶奶结婚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过这个新年。
这个年,过得有点,凄凉。
吃过晚饭,奶奶和枫若就去姑姑那,与姑姑一家辞行。父亲则去商场买一些可以在路上吃的东西。此时,母亲坐在钱柜旁,一边摆着茶具一边看管店铺。
倍感无聊的枫落放下没有多大用处的电视遥控器,走向父母的房间。路过奶奶枫若的房间时,却发现房门没有关,只是虚掩着。可能是午睡后奶奶和哥哥忙着收拾行李,然后又赶上晚上的吃饭时间要去帮忙,所以就顾不上关门。这样想时,枫落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就走去房间。但是没走几步,枫落像是被什么猛攥住突然停下,眼珠一转嘴角一扬,就转身走到奶奶枫若的房门外。深呼吸似一句无声的理由,说服她的双手轻轻地推开门。枫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进去,按下墙壁上日光灯的开关,打开了放在床上的行李袋。
“这样做不大好吧!”一种罪恶的念想,让枫落停下,不再继续往下拉。“不会的。”枫落摇摇头,“我只是想看一下,迟早会还的。”枫落呆了一会,而后继续,拉开了拉链。枫落的影子,被落寞拉扯延伸着。
借着车灯,枫若看着手表,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越过山林吹来的寒风,让枫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要盯紧他,必须等到车来了才可以让他离开。”奶奶跟枫若小声地说后,就走到路旁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歇脚捶捶腿。
今晚与姑姑辞行后,奶奶和枫若就回到了店里准备启程。那时已是晚上十点,奶奶和枫若把收拾好的两个行李袋拿出来之后,就和父母枫落一起喝茶。茶过几杯,时已不早,父亲就去集市叫了辆摩托车来。母亲则和奶奶枫若说话,然后把装有食物的袋子交给枫若。父亲和司机交待几句付好钱后,奶奶和枫若就抱着行李袋上车了,袋子则挂在车头处。在父亲,母亲和枫落的注视挥手中,司机掉转摩托车头,启动后“突突突”就开走了。枫若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三人,渐渐的变成模糊的黑点。
极目所见,都是在寒风中萧瑟抖动的暗山黑林,看起来它们就像是暴风雨时汹涌翻滚的波涛。稀疏的路灯发出慨叹的光芒,照不尽悠长到似乎要与冥夜玄天相接的公路。而公路上又极少有车驶过,这使得摩托车的噪声和车灯的一束亮光,都显得唐突和奇异。枫若不知道这辆宛似一叶扁舟的摩托车将要带着他们到哪里去,只知道肯定不是要去车站。
今天是正月十六星期日,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母亲宣布学校不能接受枫若入学这一消息,是在昨天晚饭时。枫若这才想起,原来昨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因为昨天没有祭祖和元宵灯笼,再加上回乡过节的工人陆续归来使得店里生意繁忙,这些都让枫若没有在意时间的推进。
摩托车一直在黑夜中跋涉前进,而喜欢闲来无事时回忆的枫若,思路却在往后回溯。枫若想到,最近几天下午无事时,自己都会坐在门前听歌,而母亲则会提着一个红色袋子和两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邻家女孩,骑着自行车出去。那两个女孩看枫若的眼神,好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共事的同事。想到这,枫若猜母亲可能早已知道结果,只是母亲想多留他们一些时日。枫若又想起,过了元宵节,春运就结束了,票价就会相应滑落,所以母亲才会选在昨天晚上宣布。恍然大悟的枫若,由于嘴巴张开发出“喔”的一声,倒吸进了不少寒气。这一冻,还让枫若进一步想到,母亲这样做还有一层用意,那就是昨天宣布今天回家,紧接着明天就开学了,这样中间就没有时间让他出去玩。母亲一直不放心枫若,怕枫若不在自己身边会变坏。枫若现在一想到母亲杞人忧天的神情,就暗自发笑。
“抓紧啊!”驶过道路崎岖处时,摩托车颠簸得厉害,奶奶就叫枫若当心些。
再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十五分了。这期间只有一辆去往惠州的大巴驶过,而且看见他们还不停车。
今天一早,姑父就载着奶奶和枫若去临近的车站订票。可是问过了几个车站,票务人员都说因为人们都趁着元宵结束纷纷订票,导致回汕车票均已售完,最快也要明天才有票。而姑父因为这几天都有货物要运,所以没能抽出时间载他们回去。最后无奈,他们只得打道回府。回来时,伤心的枫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中午饭也吃不多。下午时,乔老伯过来与父亲闲聊喝茶,得知后就说,其实晚上可以坐摩托车去一个某某路口,在那里会有长途车经过而且会捎上在那里等车的人,票价也比在车站买得便宜许多。
“怎么?你想走吗?”看见司机在驾着车倒退,枫若连忙走上去拉住摩托车。“没有,我,我只是想摆好车的位置。”从他的语气,枫若可以想象得出他因尴尬而扭曲的笑容。“那我下来帮你们拦车吧。”看枫若不放手,他只好下车来,和枫若一起站在路边。刚好此时,一辆大巴从远处驶来,标示往来地点的牌子因为放在车窗处得以反射车灯的亮光而被枫若看清。
“奶奶,是去汕头的。”枫若边叫着边挥舞这双手。而司机则坐上摩托车打开车灯并按着喇叭,以吸引大巴司机的注意。奶奶则拿着两个行李袋,急忙跑到枫若处。司机看见老人家提着行李,也看见大巴停了,就下车跑去帮奶奶提。“我刚才还以为你要逃走。”司机听不懂奶奶的潮汕话,只是笑笑的。
“奶奶,司机允许我们上去了。”枫若跑回去帮奶奶提另一个行李,和奶奶依次走上车去。待两个行李被放上车后,车门就关闭,大巴也就开动了。枫若问了司机票价之后,奶奶一手扶着椅子,一手从裤袋里掏出钱。枫若把钱付给司机后,就扶着奶奶上了几级台阶,找了个空铺位让奶奶躺下。原来这是辆卧铺车,昏黑的车厢内响起阵阵鼾声。
“奶奶,你好好睡吧。行李有我照看就行了。奶奶你放心大胆的睡吧,到家还有几个小时的路程。”因为车厢内空间有限,所以行李就被放在司机座位的旁边。枫若看了看像是两只沉睡着的肥猫的行李袋,再回过头笑看着奶奶。
“奶奶,你饿不饿啊?今晚因为要坐车吃得不多,而且又总是喝茶的。”枫若刚想离开去翻行李时,才想起,“哦不好!”枫若回过头看着奶奶,“我们的食物都挂在摩托车上,刚才一时慌张倒忘记拿了。”
“反正他也帮过我们。”奶奶左手摸了摸枫若的头,随后就打了个哈欠,从背后抽出一张折叠好的被子,摊开盖在肚子上。“那奶奶睡了,阿若也要休息一下。明天就要开学了。”奶奶说到半道时又打了个哈欠,而后脸转过右边去。枫若把窗帘拉上,以免让外面的灯光照到奶奶。
“朝家乡前进!”枫若用积极的想法鼓励自己,以免自己睡去。
“小兄弟,小兄弟!”因为刹车了,枫若猛点了下头就醒了,刚好听见司机在叫他。枫若先看了下还在睡着的奶奶,然后走过去司机身边。
“小兄弟,麻烦你把钱交给他。”枫若接过司机递来的钱,走到打开的车门处交给收费人员。枫若走上来后车门就关闭了,前方收费站的栏杆升起,车就继续前行。
“刚刚出了惠州。”风铃在司机前晃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枫若翻转着手表镜面以反射更多的光,眯着眼睛才看到此时已经是午夜两点多了。枫若不知道自己打瞌睡多久了,为了避免再次睡去,就朝自己的脸颊打了几下,并让自己想着事情以维持大脑的运转。
枫若第一次感到,自己很善变。枫若原以为,已经说服了自己,接受转学不能回家乡的事实。枫若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于那里略显压抑沉闷的生活,习惯了那里成为工厂的点缀附庸的山光湖色,习惯了店铺里的忙碌单调,习惯了那端茶递水察言观色的小二工作,更习惯了,遭受无端的白眼与谩骂,和没有温暖的人情包围。
枫若原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用时间和志向这两根厚实坚硬的织针,来将这似毛线团般绵长细腻而又千萦百回的思乡之情,慢慢地编织转变成一件暖人护心的毛衣,而不再是一堆无端感伤添悲赋愁的纠结存在。在异乡征战拼搏的岁月,必定会有无数的朔月关山风刀霜剑,但是这件毛衣始终会相伴,提醒着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随着韶华如歌飘逝,自己也终会将这件毛衣轻轻地折叠,放进心中用理性克制搭建的衣柜,再用信心旷达锻铸的金锁扣上,等待着传奇的尘埃来了又走,聚了又散。
但是,当母亲宣布自己可以回家读书这一消息时,原本在异乡的所有信誓旦旦霎时都变成秋风中的落叶,被封印抑制的归家念想瞬间摧枯拉朽般席卷身心,看破一切的淡定也被喜悦躁动的狂热所代替。枫若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又是手舞又是足蹈的样子,就感到可乐。
“中途休息十五分钟,大家都下车休息一下吧!”司机通过麦克向车里告知时,奶奶已经醒了,而正处于半睡半醒的枫若也被惊醒。车上的人虽说在睡,可是车的移动传递的摇晃和夜色加浓带来的警惕,使得他们一直不敢深睡。
“奶奶,这里的厕所真臭。”枫若和奶奶都摇了摇头。“奶奶,我感到有点饿了。”枫若回过头,看着小卖部里的桶装方便面,便感到了饿。
“车站里卖的东西要比平常市面卖的要贵上几倍。”奶奶此时也感到有点饿。深沉的夜,寒风中都似乎夹杂着冰凌。“要不我们就买一桶方便面。吃也不要吃太多,坐车不能吃得太饱。钱够吗?”奶奶看着枫若,再想想自己,便提出个办法。枫若摸摸装有压岁钱的裤袋,就走进小卖部买了方便面,然后借用小卖部的开水冲开。
“你啊,就是喜欢吃方便面。”奶奶让枫若先吃,等枫若吃好了再给她。“可是你一吃方便面,舌头就会疼。”
“它就是好吃啊!只不过这面也太贵了,市场才卖两块,这里要五块啊。”枫若说完,就把散着热气的一大团面送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