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家国恨·流水落花春去也(19)

夏雨听到曹彬那句话时，便已隐隐觉得不安，她知道李煜必会为了全城的百姓去承受入宋的屈辱，无论谁去相劝都不会有用。夏雨实在不愿面对这样的事实，满心痛惜，她将长剑用力往地上一掷，切齿怒道：“曹彬！我恨你！”说完转身跑开了。那深入地下数寸的长剑兀自颤动不已。

曹彬倒也不失大将风范，站起身来，调息半晌，才抱拳道：“李公子，皇命难为，并非有意为难阁下。”李煜心道：这还不都是一个结果？当下只是默然站在当地，没有作答。曹彬也不以为意，又道：“李公子，入宋以后虽有任职，但俸禄终还是有限的，李公子一定多带些东西上路，不然，明日封存府库，这些东西可就不是你的了。”曹彬这话本是好意提醒，可是在李煜听来却觉甚是刺耳，李煜只是淡淡地道：“多谢曹将军提醒。”

曹彬也不多做停留，抱拳示意一下，便转身离去。李煜只是怔怔地站在当地，全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接下来的事情。女英也起身走了过来，握住李煜的手，说道：“重光，不管以后的路多难，臣妾陪你一起走。”或许，对李煜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安慰。

府库里的金银，李煜哪里有心情收拾，一部分让仲寓、从善等大臣拿去，剩下的则尽数分给了金陵百姓，只说是愧对万民，以此来补偿金陵百姓在这一年中受的苦难。金陵百姓本就是甘心为李氏守城，此刻又见李煜不但为了他们投降大宋，还将府库里的金银尽数散了，上至士人，下至商贩，心里都说不出得感激。甚至有些百姓竟聚集在宫门口，称愿与金陵城共存亡，跪请李煜不要降宋。

李煜见状，摇了摇头，说道：“大家都起来吧。朕无德无能，不值得你们做此牺牲。金陵城乃我大唐基业，朕自当倾尽全力守卫。朕自恨不能驰骋疆场，到最后若连自己的百姓都保护不了，朕还有何面目为人君主？死后，又让朕如何面对那些誓死捍卫我大唐的臣民？”

为首一人却道：“皇上都可以为大唐甘心为人臣虏，草民的性命又何足惜？”李煜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谁的性命不是性命？没有人死不足惜。朕保江山，治国家，为的难道不是让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若无天下万民，安有江山基业？”为首那人还欲再劝，说道：“皇上……”李煜却不等他说完，便朗声道：“你们不必再劝了。金陵亦是朕的家乡，朕也要誓死捍卫！”说完，便转身进了宫。众百姓只得默然叩首，无声的崇敬，更胜山呼万岁的感激。

夜入金陵，澄心堂里燃着幽暗的烛火。这是李煜在金陵度过的最后一晚了，从此一去，再无归期。可是就是这样的夜晚，李煜仍然不能尽心去感受金陵的一切，只得坐在桌前书写着降表。李煜的手不住地颤抖着，他本来是擅写金错刀这样如竹般刚劲有力的字，可是现在，却要用它来书写降表，让他如何下得了笔？纸已经扔了好几张，却怎么也写不成文。

正自心烦之际，却听脚步声响，来的那人走到桌前，说道：“小李子哥哥，是我对不起你，不但没能保住金陵，还要让你到北方去受那样的苦。”李煜不由一怔，放下笔，站起身来，说道：“雨儿，别傻了，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其实，该是朕说对不起，朕答应过你不降的。”李煜能感觉得到，夏雨甚至比他更加在乎这个帝位。

夏雨黯然神伤，心道：唉，原来事到临头，当真是这般的无奈，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抛下金陵百姓不管不顾的；可是，你这番举动又能得到什么回报？是“亡国之君”、“懦弱怕死”的评价么？

想到这，夏雨眼底已含泪水，说道：“不，我不甘心。小李子哥哥，你知不知道，现在江南的百姓都念着你的好，可是千百年后呢？还有谁会知道你的苦衷？到时候，世人只会指责你贪生怕死。甚至……甚至不用等到后世……”夏雨不由又想起了西蜀的孟昶，心里更加害怕，连眼光都变得散乱。

李煜轻叹一声，坐回椅中，不再言语，心道：连这一世的一切都无法改变，哪里还想得什么后世？夏雨蹲下身来，看见地上凌乱的废纸，问道：“你写不下去么？”李煜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朕每次提起笔，想到的就是刚刚做太子的时候，父皇对我的殷切希望；甚至，甚至是儿时大哥的那番雄心壮志。”说着，李煜的眼眶已然湿润了。

夏雨也知道，此情此景，这般往事是多么让人心痛。于是，夏雨竟忽然拿起了桌上所有的纸，用力撕得粉碎，扔了起来，说道：“写不下去就不要写了！”说完，转身便向门外走去。李煜看着飘飞的纸屑，愣愣地出了会儿神，喃喃自语道：“是啊，朕为什么要给他们写降表呢？”

纸屑落定，李煜忽然回过神来，说道：“雨儿，你等等。”夏雨一怔，停住了脚步。李煜走上前去，将前几日夏雨还给他的国玺放到夏雨手中，说道：“你拿好，朕将它送给你。或许没什么用处，只当是一个纪念好了。”夏雨一惊，忙道：“这……这怎么可以？”李煜摇了摇头，说道：“你说得对，朕不能向宋呈献国玺、降表。唉，朕当真是愧对烈祖元宗啊，竟连这关系国祚的玺印也不能保住。”

夏雨见状，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我便收下了。此物落入我手，总比交给那帮姓赵的要强得多！”李煜点了点头，道：“谢谢你。你知不知道，其实朕跟这国玺还是有一段渊源的。”夏雨知道李煜说的是抓周之事，但仍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李煜说道：“这事是后来父皇告诉我的。在我抓周的时候，竟然抓到了这个国玺。父皇说，当时爷爷非常高兴。这或许也是后来大哥那样忌恨我一个原因。”说着，李煜又叹了口气，夏雨以为李煜又要感慨他与李弘冀间，那句“九曲寒波不溯流”，哪知李煜却道：“唉，想来我当真是最对不起爷爷了。小的时候，爷爷对我当真是万般宠爱，总是宠着我，护着我。甚至父皇告诉我，爷爷一直是有心立我为储的。可是……可是我却亲手将这江山断送了。”

夏雨亦是轻叹一声，想来是国破家亡的恨太深了，让以前所有的愁苦都显得淡然了。夏雨沉默半晌，才道：“不，小李子哥哥，你没有。你做得很好，真正对不起烈祖的人，是先帝，不是你。”李煜不由一怔，想起了那日女英的话，说道：“连你也这样说啊。”随即又摇有头叹道，“罢了，还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是非公道，不过是后世史官的一笔骂名。”

夏雨听着心下不由隐隐作痛，她知道李煜此刻的心里更是无法言喻的痛苦。于是，夏雨强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安慰道：“不，小李子哥哥，至少烈祖和先帝一定都不会怪你的。后世……后世……”夏雨有几分说不下去了，微微将头转开去，咽了几口唾沫，终于继续道，“至于，后世，小李子哥哥，你的词，是一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曲子。繁华落不尽，千载音不绝……”

唐交泰十五年十一月，清晨，李煜半披着头发，着一身素服，同女英携裴厚德、秋水等寥寥几名随从降宋。金陵皇城，死一般的沉寂，冬日的萧瑟黯淡了一切的繁华。踏在这熟悉的石阶道路上，每一步都是那样沉沉的。这一走，注定了是一世，任谁都会觉得不舍的。

金陵的街道上，少了商贩的喧嚣，却也并不空荡，所有的百姓都在街上为李煜送行。人山人海的街道却没有半分的热闹，反而是一片肃静，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沉默才能表达出心中那份敬爱之意。

送行的百姓一直送到了长江边上。宋军的大船就停在江上，曹彬和潘美带几名亲随站在江边相待。李煜走上前去，淡淡地道：“曹将军，在下心绪难平，无法书写降表，还请将军见谅。”曹彬不由一怔，不悦道：“李公子这叫什么话？”李煜并不答话，又道：“而且国玺不在我身上。”曹彬、潘美四出征伐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降君，两人都不由怒从心起，曹彬怒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煜仍是淡淡地道：“在下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曹将军既放出狠话，那在下愿以一人之命，易万人之命。在下愿意降宋，听凭宋皇帝发落，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大唐会向你北朝臣服！”曹彬和潘美皆是愕然，这样的情景，他们都是第一回碰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或许到了此时此刻，曹彬和潘美才真正明白李煜罢黜朝中官员的用意，除了惊诧以外，两人心中都隐隐有了几分敬意。但李煜这样的举动终究是太过无礼，半晌的沉默过后，曹彬忽然拔出腰间佩剑，喝道：“李煜，你眼里还有没有大宋朝！”李煜冷冷一笑，并不答话，只漠然站在当地，任由白衣乌发飘飘然被江风吹起，绝代的风华间更显出凛然的气质。

曹彬用剑指着李煜，心下甚是为难：让他当真杀了李煜他还是不敢的；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又让他如何对赵匡胤交代呢？思虑半晌，曹彬终究不敢越权行事，终于还剑入鞘，说道：“李公子，请。”说着跟潘美一起让在一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煜举步向江边走去，女英默默跟在他身后。将上船之际，潘美忽然叫道：“李公子……”李煜停住了脚步，却并不回头。潘美道：“你果然不失士大夫之气。”李煜的脚步只是微微滞了一下，心下不由冷笑：士大夫又如何？终究不过是一个亡国之君、阶下之囚罢了。

船起锚离去，长江之侧，金陵百姓纷纷跪拜相送，没有一人高呼万岁，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默默念着无限的祝福。直到宋军的船远远地隐退在茫茫江水之后，也久久没有人散去。或许，宋军费了半天的劲，当真是只打下了一座空城。

金陵景色在江上寒雾里渐渐消散，李煜仍是久久地伫立在舱外不肯进去，其实，金陵城早已看不见了，可是却怎么也不舍得少看一眼这对岸的朦胧。就这样默默地遥望着，忽而耳边竟响起了熟悉的歌声，轻柔婉转，融在这水雾里若隐若现。李煜本来没有意识到这歌声，但是那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李煜忽然从迷茫中醒了过来，心里不由略略一惊：采莲曲？

但李煜随即叹了口气，轻拍船侧的栏杆，心道：怎么可能，一定是幻觉。哪知李煜竟在这不经意地低头叹息时，看见不远处，一叶小舟在江波上荡漾。小舟上，一个着淡粉色绸衫的女子摇浆而歌，却不是娘是谁。她大概是知道李煜今日启程，便特地在此相待送行。李煜不由心中一喜，轻唤道：“娘。”娘似乎感觉到了李煜的低唤，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曹彬负责押送李煜北上，防守上自然不会疏忽，他早见到有船靠近，已然留了心，此时，见到李煜竟然识得这个女子，便问道：“她是什么人？”李煜道：“她叫娘，是金陵的舞妓。”曹彬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心道：一个皇帝跟舞妓如此要好，流连于烟花之地，岂有不亡国之理？曹彬不认为一个舞妓能成什么气候，当下轻哼一声，走进舱去。他又哪里知道，李煜是怕他会为难娘，才未说娘其实是自己的妃子。

娘摇桨的动作仍是宛若莲花绽放般出尘高洁，却怎么也凄婉不成舞。江水流动之声，却盖不住那美丽婉转的歌声，天地苍茫之间，恍若只有这莲花仙子想要唱尽这一世哀婉的风华。李煜看到薄雾之后，娘隐隐约约的微笑，这笑容里似乎含了说不完的祈祷，又似乎透着道不尽的凄凉。

李煜看着，不知不觉的，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嘴角却也不知不觉地扬起一丝笑意。李煜没有看见，江水里，这点笑意的倒影，才是这世上最凄美的苍凉。娘所摇的小舟如何能够跟得上宋军的大船，翩然若荷瓣的身影渐渐在烟波明灭中远去，那首清歌好像也随风飘远，又好像仍在耳边回漾。

不知何时，娘的船已在粼粼江波中隐去，亦不知去向了何方，只怕是四海天涯的茫然。李煜扶栏轻叹，吟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沉沉的声音似乎化作了一道凄凉的寒烟，笼在长江上，只怕是几世几年，都不能散去了。

宋开宝九年正月，李煜一行人终于到达汴京，在明德楼献降。赵匡胤对于李煜不肯来朝本就很是气恼，再加上听人奏报李煜甚至没有交纳降书和国玺，更是恼怒，于是，质问素服披发，跪在殿下的李煜，说道：“李煜，朕问你，为何朕叫你来朝，你却一再推辞，非要让朕加兵南唐才行！”

李煜只是跪在殿下充耳不闻，北国的寒冷，顺着膝盖渗入血液，直将浑身的骨骼都刺得生疼。李煜只觉得全身都僵硬，所有的知觉都似乎消失了，甚至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女英感觉到李煜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却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冰凉。

赵匡胤见李煜不答，心下更怒，厉声道：“李煜，难道你认为朕伐你错了吗？你口口声声说爱护江南百姓，可是你爱护了么？你若真的体恤百姓，就该早日来朝，何至于让朕兵戎相加？”李煜见赵匡胤一再责问，这才淡淡地道：“皇上认为，您的问题，罪臣有必要回答么？”赵匡胤不由大怒，伸手在龙椅的扶手上用力一拍，喝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煜却只是垂首不答，赵匡胤强压怒火，说道：“朕想听听你要作何解释！”

李煜这才缓缓开口，说道：“不错，《孙子兵法》上有言，不战而屈人之兵，是用兵的最高境界，而最下攻城。但是，《孙子兵法》上，并没有说皇上兴兵攻城，是罪臣的过错。”李煜言下之意自是在说，赵匡胤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他自己用兵无谋，怪不得旁人。在场大臣，尽皆惊讶，没人想到一个文弱书生竟能说出如此大胆的话。

赵匡胤虽然震怒，但也知道《孙子兵法》确是从攻伐者一方，来分析用兵之道的，李煜这话倒是句句在理，让人无从反驳。赵匡胤怒道：“李煜，朕看你口称‘罪臣’，却半点也不知罪！”说着，吩咐身边内侍，道：“来人，取露布来。”赵匡胤拿过露布，说道：“李煜，你是想让朕一条一条地宣读你的罪状么？”李煜淡淡地道：“皇上请随意。”

赵匡胤听了这话，心中的怒火简直无法遏制，心知，李煜此话一说，无论自己再如何宣读他的罪状，便都是将罪名强加于他。幸而赵匡胤为君多年，并非残暴莽撞之人，当下只是强压怒火，不想打破礼遇降臣的一贯做法。

于是，赵匡胤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将露布放在桌上，沉声道：“也罢。尔等既然来降，朕便赦免了尔等的罪过。来人，传诏，封李煜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兼右千牛卫上将军……”说到这，赵匡胤忽然停了下来，冷笑数声，说道：“李煜，你一再抗旨不遵，这天下怕是也只有你一个人敢违抗朕的命令，也好，朕便封你做违命侯吧。”李煜明知赵匡胤是有心讽刺，只淡淡说道，“罪臣谢皇上恩典。”

赵匡胤也不再理会，又道：“朕建‘礼贤宅’等尔等来降，你虽然不识时务，但终究还是来朝，朕便还将这宅子赐给你。”至于“礼贤宅”三字，自是暗含李煜来朝才是贤者所为之意，看似称李煜为“贤者”，其实听来却甚是刺耳。赵匡胤说完，又将目光转向了女英，说道：“你是娥皇的妹妹吧？”赵匡胤在朝堂之上问这样的问题，已经很不合时宜了，再加上他竟然称唐皇后为“娥皇”，那更是万分无礼。女英不由怒道：“皇上，臣妾的姐姐，是唐昭惠娘娘。”赵匡胤也并非无礼狂徒，刚才随口所言，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当下只是笑笑，不再提及，说道：“来人，传诏，封李夫人为郑国夫人。”

赦罪封赏完毕，赵匡胤便下令退朝。文武百官退出大殿以后，李煜才缓缓站起身来，明明只是跪了片刻，全身却似乎已被彻骨的寒意浸透。女英只是紧紧握着李煜的手，希望能够给他一点安慰。可是女英还是觉得李煜的身上，没有一丝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