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自冥王冥夜上任起，鬼怪自由开放，通过酆都来往于人间和阴间。
小鬼桑青虽不离开冥王半步，但在冥王与四大判官各鬼差有要事商谈的时候就会独自呆在孟婆的望乡台。时而帮着孟婆递给前来的鬼魂一碗孟婆汤，时而听着那些刚来报到的小鬼谈论起人间的事。
就连桑青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对人间还是憧憬向往的。
“人间啊，出现一个名叫应举的书生，不念书，不作文，专画画。”排在队中领孟婆汤的一介鬼魂对着另一介不相识的鬼魂说到。
“我生前见过他画的画。这人可真奇怪了，不画花鸟虫鱼，不画山水写意，偏偏画这阿鼻地狱里没手没脚的青面厉鬼。而且他画的呀，仿佛他真的见过一般，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我当初站在那画前，仿佛画中那重怨的女鬼正盯着我，鬼气森森，周围一下子都变得冰凉冰凉的了。”
另一个鬼笑起来。刚刚说话的鬼反驳：“嘿，你可别笑。我到现在还觉得怪凉的呢，一点温度也没有，冻死个人了。”
那个鬼笑得更大声了。
孟婆汤的队伍已经轮到了他们俩。
桑青递过去一碗清澈的散发着彼岸花香的水：“你已经死了，当然觉得凉。”
那鬼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眼睛看着面无表情儒雅清秀的白衣鬼魂。
“你若想忘记那份恐惧，便喝了它吧。”桑青的手上端着孟婆熬的汤，举在那鬼魂面前。
鬼魂悻悻的接过那碗汤，放在鼻尖嗅了嗅，一饮而尽。
孟婆熬着汤，桑青给每一个排队路过的鬼魂递过去一碗。
“那个应举，老身也听说了。来来往往那么多新鬼，每张嘴巴说一次，想不记住都难啊。”孟婆一边熬着汤，一边头也不抬的感叹，“那些路过的鬼魂喝了老身的汤，倒也忘了人间之事，可老身倒是也想忘啊。”
排队喝汤的队伍里一个声音接过话：“那个应举，确实是个人才。我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有人说他是五十年前那个专画鬼的元山转世。”
“是呀是呀。甚至画的比那鬼才元山更好呢！只是画的都是恶鬼，否则我们现在啊，都想拿来和自己对照一下，到底像不像呢！”
冥夜回到殿中的时候皱着眉头。
从孟婆那被领了回来的桑青站在冥夜的身旁一言不发。
揉了揉眉头，冥夜抬起头来：“人间有恶鬼作祟，恐怕，我们得去人间一趟了。”
随着冥王带上人间的彼岸花落定，小鬼桑青和冥王冥夜落在一间黑漆漆的书房里。
这间书房从各处都散发着阴冷的鬼气，令人极不舒服。
黑暗里没有脚步声，却感觉有东西靠近。小鬼桑青极为警惕的注意着四周。感觉到就在眼前了，他想伸出白袍下面枯骨的手去抓住来者的脖子，却看见一个纯黑的身影当在自己的面前。
“吾主冥王殿下驾到，小生应举哪有不迎接的道理？”一个陌生但好听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
周围亮起幽暗的光线。是鬼魂的眼睛能适应的光线，之前，被人用障眼法遮去了一切物品。
这就是人间那个被称作元山再世的鬼才应举？小鬼桑青在心里暗自惊讶。面前的人苍白着脸，明明和他一样，是阴间的鬼。
墙上挂满了画了鬼的画作，里面画的皆为一直女鬼，没有双手，没有双脚，漂浮在空中，两条胳膊无力的垂在身侧。可这画中却透着令鬼魂都害怕的浓浓怨念。
冥夜黑袍下的手握住了桑青宽大的白袖子下面的手，虽然都是冰凉，却给小鬼桑青带去了不少安定。
书生应举随意的找来一只椅子自己坐下，漫不经心的开口：“吾主冥王殿下找来小生是所谓何事？该不会是想将小生抓回去投胎吧。小生早就说过，宁可做一只孤魂野鬼，也不愿忘记了全部去人间苟活。”
“不是。”冥夜回答。
书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是为何？”
他的眼睛微眯，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细细地思索着。
“是前朝三殿下的王妃。从阿鼻地狱逃了出来，在人间屠杀生灵。三殿下真的不知道吗？”
书生应举轻笑起来：“小生听不懂吾主殿下说的话。那是前朝的事。和我这个自诩为鬼才书生的孤魂野鬼有什么关系？”
“那好，等我们有了线索再来询问三殿下。”冥王冥夜说，“三殿下虽已为孤魂野鬼，但龙气犹在，恶鬼食得龙气即会功力大增。更何况，那恶鬼，早已不识得前生的人事。三殿下若有心包庇，也请顾着自己三思而行。”
书生应举的笑僵硬在脸上，想说什么话却说不出口。
“告辞。”冥王冥夜拉着小鬼桑青的手消失在黑暗中。
长安街道无论是否过节都热闹非凡。
和前一次年关的时候来差不多，说书人一把纸扇一块惊堂木，将前朝的故事说的仿佛就在眼前刚刚经历过一样。
桑青和冥夜混在听书人中，听着五六十年前的事情。
其实也不见得过了很久，只是换了一个朝代，换了一家姓氏，就好像早已经过了上百年上千年一样。
“三皇子李怀玉，本是诸多皇子里，除了老皇帝最小的儿子李怀谨以外，最没有夺嫡之心的皇子。整日研究诗词歌赋，有着文人墨客多愁善感的心思，老皇帝也说过他多次，没有上进心，像个书生搬弄些伤春悲秋的东西。”
“可是三皇子依旧不改，他原是明白的，同是皇帝的儿子，眼里睿智隐藏不了。直到娶了丞相家的二女儿。也不知那个女人给三皇子吹了怎么样的枕边风，他竟也参与了这场夺嫡之争。”
桑青转头看见坐在门口的书生应举，现在应该称他为，三殿下李怀玉。
“杀了自己的母妃，嫁祸诬陷给太子李怀安，使得太子被废，在被发配去幽州的途中遭人暗杀。”
前朝三皇子的脸上面无表情，不同于刚才看见他时无论发生什么都温文尔雅的样子。
“眼看着就要成为新太子，可最后事情败露，一手操控着整件事情的王妃却说毫不知情。把自己和那事情撇得干干净净。三皇子入狱，可以说，是他的王妃将他推进去的。”
再转头时，门口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了人影。木门轻轻晃动，似乎有风刚刚吹过，又或是有人刚刚离开。
“前朝丞相野心勃勃。丞相一手养大的女儿也是一样，利欲熏心，不择手段……”
冥王冥夜感应到城西怨气浓重，带了桑青立刻动身。
彼岸花落，说书人不受影响的继续说着百姓们爱听的评论，四下也没有人发现座中忽然间少了人。
夜巡首先发现白衣黑发的女鬼，在城西城隍庙后食人心脏。冥王冥夜赶到的时候，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正在和厉鬼对峙着。
厉鬼在阿鼻地狱吃了五百个恶灵灵魂，长出了被剁去的手脚。现在在人间再生吞五百个生灵，届时就算是冥王也制服不了她。
好在发现的及时，收服的也还算及时。没有给人间阴间带去极大的灾难。
青白色脸的书生从墙后面走出来，请求冥王带他一起回去。
“你不是在人间做你的鬼才书生做的好好的，何必忘了前世今生再投一次胎去人间遭罪呢？”冥王冥夜是个小气之人。
“我不想，看见她变成这样。”
冥王冥夜沉默，长叹一声，收起他生硬的语气：“罢了，回去再说。”
小鬼桑青陪着冥王冥夜站在望乡台，等着前朝三皇子李怀玉。
三生石立在忘川边上，离孟婆的望乡台只有几步远。鬼魂们往往站在望乡台之时，回头朝着自己度过的一生望一眼，再无遗憾的饮下孟婆递来的汤。很少有鬼魂像李怀玉一样，在三生石前一站便是三个时辰。
回来时，他说：“吾主冥王殿下，能否带着吾妻炼裳，一同再看一遍三生。”
鬼王铁青着脸说：“那恶鬼的三魂七魄皆被恶灵所吞噬，你让她看，她也无法记起什么分辨什么。届时那恶灵若是失控，在这阴曹地府引起骚动，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怀玉瞥一眼，语气里高傲而漫不经心：“我问的是你们冥王，哪里问你？更何况能有什么后果产生？”
“你。”鬼王怒气很容易就上来。
冥夜挡了一回去，他接下话：“三王妃所在的是第十八层阿鼻地狱，永受痛苦的无间地狱。一般来说，进了那一层就不会再有超生的机会。而且那一层中恶灵众多。稍有不慎，将危害三界。”
“既然如此，那便将我也关进那一层地狱吧。”龙气若隐若现的鬼魂依旧漫不经心，温文尔雅的笑着。
“你真是不可理喻。”冥夜留下一句话，转身要走，衣角却被人拉住。
桑青干枯的手从白袍子下露出来，拉着冥夜的衣角，只是那么一瞬，在冥夜就要心软转回身的时候，手又松开了，跟上脚步。
“去把她带出来吧。”留下一句话。
殿中鬼火青森。冥王冥夜正在懊悔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如果真的有什么差错，出了极大的变故，那么他也就只能拉着桑青一起陪葬了。而三界变成如何，他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管不了，也就不会在意了。
冥夜笑笑，其实无论发生什么，自己也早就做好决定了不是吗？
从前他就爱管闲事，如今也是如此。
从前他就不忍抛下他，如今也是如此。
这样看来，倒是什么也没有变。只是从前，他知道他喜欢自己，而自己假装不知。可如今，他喜欢他，而他，似乎还不知情。
三生石旁的两介鬼魂携手而来。
冥夜便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三王妃炼裳的魂魄被打散，从中抽走了慧灵。大多恶灵都是有慧灵辅助才能壮大，如今没了慧灵，就算欲望再大，也造不成多大危害。
转世之后，便是一个傻子。
“多谢吾主冥王殿下。”那鬼魂脸上笑容肆意，温文尔雅。
冥夜此刻的心思已不在这件事上，而是因为自己违反了规定。其中，桑青拉自己那把，大概在望乡台的所有鬼差都看见了。那些古董们又不知道拿这件事做多大的文章。
就算连最坏的结果都已经想过，而这原本皆大欢喜的结局冥王冥夜却头痛不已。
“吾主冥王殿下，小生还有一事相求。”那些鬼魂恭恭敬敬的站在殿中，双手作揖。
“说吧。”冥夜扶着额，心里闷闷不乐，如今那李怀玉倒是高兴了，可委屈了站在边上冷眼看着的桑青。
“小生想在这殿中许下诺，来生，无论发生什么，我将对她不离不弃，一生照顾，直至黄泉。”
“因果轮回，会实现的。”冥夜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不知道他们是何时离开的。冥夜抬头的时候小鬼桑青趴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
睡颜平静祥和，不染哀愁，不露喜怒，天真无邪。
抬手抚上那张苍白的面孔。
长长的睫毛颤动两下，清澈的眼睛缓慢睁开：“吾主殿下，三生石，真的记录了三生吗？”
没由来的问出一句话，冥夜的手停在空中。
“嗯。”手轻轻盖在他的头上。
“那你说，前朝三皇子的三生，会是怎么样的？”桑青没有抬头，侧着脸枕在冥夜的膝盖上。
“那个，李怀玉？”冥夜疑问，难不成桑青对那个李怀玉感兴趣？细想又不对，他只是对那些从前的故事感兴趣。
“第一世，远在三百年前。他还是个穷书生，靠卖画为生，和炼裳，只有一面之缘。只不过她买了他的一张画。”
“第二世，他依旧是个书生，只不过这次没那么穷，给那女子做教书先生，两人情投意合，私定终生。只是后来，那女子学些诗词歌赋是为了送进宫去取悦皇帝。两人终是没成眷侣。”
“第三世，一个是三皇子，一个是丞相之女。终于门当户对了。可是女子的心性在前两世的家族宫廷的斗争中早已被利欲所熏染，为了往上爬，不惜将所有人踩在脚底。”
“后来呢？”小鬼桑青忍不住问。
“后来……”冥夜拖长声音，故意引得桑青看着他的脸一动不动。也只有这个时刻，冥夜才忘却自己的一切职责所在，以为可以一直这样长久下去。
“后来啊，三皇子李怀玉终于被他的结发妻子害死了。可李怀玉却也是自己心甘情愿认了所有罪，护了她周全，在天牢里饮下鸠酒。而丞相一家的阴谋也被发现，皇帝折了两个才华出众的儿子，气死了，最小的儿子李怀谨坐上了王位。丞相之女炼裳因为杀孽太多，后又因为某些事情被罚入了阿鼻地狱不得超生。谁知她在阿鼻地狱也当作宫廷斗争一般，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吞了那么多恶灵，直至今日。”
“那个李怀玉画的是他的妻子吧？”
“是。元山是他，应举也是他。”冥夜原想长话短说，想了想还是打算都告诉他，“在丞相之女炼裳死后，李怀玉目睹了生前作恶多端的人化作鬼后被砍去双手双脚。于是他那个时候心疼她，化名书生元山，开始画他妻子。炼裳逃过一次，是他暗中相帮，可那女鬼出来后不认他，想要吞噬他身上的龙气。此事被发现，炼裳这才进了阿鼻。而李怀玉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恢复元气。”
“恢复后，已是五十年后。他又化名书生应举开始作画。”
“没了？”
“没了。之后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那个李怀玉为什么不投胎转世，逗留在人间这么久？”
“只要他妻子永不超生，他大概也会一直作为孤魂野鬼飘荡下去。世间总有那么一些孤魂野鬼眷念生前之事，不愿喝孟婆汤忘得一干二净，不愿投胎转世重新开始的。”冥王冥夜说这句话时有些心疼，抚了抚膝上桑青的长发，“还有一些鬼，明明当初在望乡台上，喝孟婆熬的汤时那么干脆，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可忘了一切之后还是有着一股执念，逗留在这阴曹地府不愿离去……”
一阵沉默，桑青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
“那现在，他们投胎后会是如何？”
“兄妹。要一生一世照顾，从出生开始，那便只能是兄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