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参加会议，总是最后一个进入会场。
牛厅长手里端着泡好的茶水，大踏步地走进了会议室。
顿时，熙熙攘攘的人们安静下来了。
只听见牛厅长脚上的皮凉鞋敲打着地板声，牛厅长抬着头，根本没有环视四周，只是大踏步地走上主席台。
主席台上只坐着牛厅长一个人，副厅长以下的所有人员都坐在会议室的椅子上。
牛厅敲了敲话筒，说：“请大家一人坐一张桌子，不许两人坐一起。”
于是，大家各自找自己的位置。一人坐了一张桌子，就象参加高考一样严格。
牛厅长让负责签到的人事处长把应到的人和实到的人数报上来。
人事处长就在会议室的签到处大声回答：“应到68人，实到68人。”
“好。”牛厅长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几位下乡的副厅长和处长都赶回来了。”
一位副厅长在台下第一排的位置上站起来：“中午接到人事处的电话通知，我们连午饭也不敢吃就带着方便面在车上一边吃一边加快速度往回赶，亏了高速公路……”
“不要多说了。”牛厅长很严肃，打断了那位副厅长的话：“现在我宣布开会。今天下午的会议就是一项内容。厅机关还有四个处长的空位。为了更好地工作，这四个位置不能再空放了。一放就是三年多，恐怕别的厅机关不会有这种情况。干部转动不起来，大家工作还有什么积极性。”接着，牛厅长宣布了投票的纪律和具备选拔竞争正处的条件资格。还宣布了监票人名单，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回答是一致的：“没有意见。”
田夏沙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竟然被列入到监票人的名单。他感到有些茫然。
“没有就好，把具备资格的副处人员名单和选票发给大家。选票上只能填写四个人的名字，少写可以，多写将视为废票。”牛厅长说：“现在可以发放资格人的名单和选票。”
名单和选票迅速发到每个人的手里。
副处长和助理调研员们都忙着在名单上找自己的名字。看到自己的名字后，就又看名字后面的出生年月、文化程度、参加工作时间和任现职的时间，没有问题了才开始看其他人的情况。
很多人根本不看这些，票发到手就忙着填写了。
外面的风还在猛烈地刮着，狂风掀起了沙尘扬起那些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漫天飞舞。
田夏沙认真地看了看具备资格人的名单，看了看自己的名字和出生年月，任现职时间等，越看他越觉得痛苦。也许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副处调研员的位置上徘徊，也许他对痛苦过分敏感。这份具备资格的所有人员中，他的年龄显然是最大的，任现职时间也是最长的，年龄的差异使他难以理解年轻的副处长们那更加渴望更加迫切猛烈追求职务的权欲，也难以理解年轻副处长们对权欲的朝思暮想和痛苦的追求。
是的，谁愿意在仕途的道路上平庸地生活。如果在这个厅机关工作，四十岁以前还没有被提拔重用，无疑会对生活充满一层阴影，那么四十岁以后还没有被提拔或没给一个副处的调研员这样的虚职，那就会产生一种渺茫或者是绝望。也许此一时彼一时是不可能一样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对仕途的感悟。但有一条必须承认，你只要生活在厅机关里，你必须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否则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即便是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人类研究专家，也不可能破解这个命题。
田夏沙想来想去，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悲痛至极。刚进会议室坐下，就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打电话不去手机打招呼。是不是你很超脱寻找一种安静和孤独，是不是你心理素质极好，大概要寻找一种和任何人也不同于的心理上的安全感。返回来讲这个问题，在厅机关工作如果你一辈子没有被提拔、被重用，一辈子在干事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你周围的人会怎么看你呢？你的家人老婆孩子会怎么看你？万事如意，财源广进，步步高升，这是人类不可更改的属性。马道远心理素质好，因为他自己当上了厅长退了休能进人大，他劝你田夏沙不要竞争，他为什么要积极活动找省委领导要求退到人大去呢？
田夏沙甚至想到了尼采的话，怜悯心是一种病态心理。不管尼采有多么偏执，你田夏沙到会议室前收到这一张选票，还不是想怜悯一下卫安竹，姚丽菊和孔然梅还有钱芳兰吗？卫安竹工作辛苦有社交能力，凭她的社交能力到了适合她的位置更能给厅机关带来生气；姚丽菊和彭石头闹离婚，心里有极大的压力，又主持了这么多年的工作，工作十分出色，许多棘手问题都是她解决的。她不怕得罪人，她勇于承担责任，你田夏沙怎么也该写人家一票；孔然梅和你田夏沙一起下乡扶贫，孔然梅平时话不多，工作有目共睹，成天辛辛苦苦，不能认为人家没有靠山，没有后台就不投人家的票。孔然梅为了当处长找神汉请人算命还不是因为没有领导给她说话，还不是因为卫安竹、钱芳兰和姚丽菊都要当处长，总不能让她们三人上去了，又把孔然梅丢下让她痛苦吧。给孔然梅投一票是应该的。孔然梅是个好同志，朴实善良，没有任何坏心眼和害人之心，不然别人这次一跃又跳到了前面，她那弱小的身体怎么能忍受这般沉重的打击。钱芳兰虽说比她们三人提的早，从副主任科员一跃进了副处，钱芳兰工作认真辛苦，说什么也该提正处了。
然而，伟大的尼采先生还是提出了与众不同的观点，连怜悯心都是一种病态心理。既然是病态心理，我田夏沙就不能写她们四人了。梅兰竹菊，对不起了，我老田的怯懦灵魂此刻受到了震颤，我不比你们差，我要庄严地写自己一票。
想到这里，田夏沙正要在选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又忽然想到马道远对他说过的话。马厅长在任厅长期间恪守清廉，从不捞国家一分一毫。马厅长多次教导田夏沙心理素质和健康素质是一致的，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就要学会宽容和忍让。田夏沙此刻更多地想到的是自己亲爱的父母亲。父母亲信佛，从小希望田夏沙修行佛心。诸恶莫做，众善奉行。你田夏沙不愿意平庸地活着，难道梅兰竹菊四个人愿意平庸地活着吗？还是投他们一票吧。四个人都给你打过电话打过招呼，四个人的请求你在电话中都毫不含糊地同意了。难道田夏沙你自己也是伪君子吗？难道田夏沙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吗？这事不能做。应人事小，误人事大，一定要投人家的票。谢世奋虽然也打过招呼，给自己打招呼的人多着哩，自己要有良心，良心不容亵渎。
田夏沙不再乱想了。他提起笔把卫安竹、钱芳兰、姚丽菊、孔然梅四个人的名字迅速地写上选票，然后出了一口长气，双目望了望四周。
周围的人早就写好选票了，卫安竹离田夏沙很远，卫安竹正在张望，给田夏沙送来一个热烈而自信的目光。与此同时，孔然梅也在看他，他点了头表示已经写了她的选票，孔然梅就不再看他了。谢世奋在田夏沙后面的椅子上坐着。田夏沙感到谢世奋正在悄悄地用脚踢他坐着的椅子，那意思田夏沙再明白不过了，谢世奋要田夏沙写他一票。田夏沙没有理睬他，田夏沙装着没有感到有人踢自己屁股下的椅子，谢世奋就不高兴了，狠狠地踢了两脚。
在这种场合，每个有资格入选的人在填写选票的时候，都会先写自己一票。别人投不投是人家的事，难道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再说，每个有资格的人都会这样做，你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少一张票，那你还要别人给你投什么票。
这是一场真正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这是多么惊心动魄又看不见的战斗呵。
实际上，这种选拔不是对某一位入选人工作的肯定，而是对你人际关系的肯定。
那些不参与竞争的副厅长、处长和主任科员以下的人员，都会在填票的时候把平时和自己关系密切给自己办过事为自己说过话的人写上。尽管有许多主任科员们也在选票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填写余下的三个空位时，首先会填写和自己关系近而日后有可能用得着的人，决不会把另一位主任科员的名字写上，这样就削弱了自己的竞争力。还有许多竞争者干脆赤裸裸地只写自己一票，还有不参加竞争的处长和主任科员以下的人员干脆谁也不写，接住选票后用没有墨水的笔头装模作样写一阵子，其实什么也没写就投进票箱了。这种票叫弃权票。这些情况，都是田夏沙在监票时看到的。
牛得田坐在主席台上。主席台上就坐了牛厅长一个人。牛厅长扫视着台下所有的人，牛厅长看见所有的人都写完了选票，牛厅长就大声宣布：“投票开始。”
主席台前放着三个红色的投票箱。每一排坐着的人就把票投放到自己排前的票箱里。
投票完毕，牛厅长宣布：“所有的副厅长和处级干部包括副处去我的办公室谈话，名次由人事处安排。每人谈话一分钟。负责监票的六位同志留下，我还有话说。散会。”
大家走出会议室，见了张三说投了张三，见了李四说投了李四，反正每个人都是见了有资格竞争的副处长们，都说义不容辞的投了其一票。
会议室的人走光了。只有人事处长和负责监票的人等待着牛厅长。
牛厅长对六位监票人员宣布纪律：“你们每两个人统计一个票箱的选票。六个人分成三组，分别由人事处长安排封闭起来，半个小时后把统计出来的选票分别送我，不准串联，不准打探，不准互相通报各自统计出来的票数情况，如发现有违规行为，要严肃处理。”
牛厅长走了。因为他还要和副厅长及处级干部们谈话考察。牛厅长来到了办公室，门口已经排满了等待谈话的副厅长和处级干部们。
牛厅长和他们的谈话很简单，所有进来的人员只说自己投了谁的票，其它一律不准说。所以谈话速度很快，每个人几乎不到一分钟。期间，三个统计票数的监票人每两人一组分别先后到牛厅长的办公室送了统计出来的票数情况，牛厅长连看都不看，就让放到了办公桌上。田夏沙和另一个监票人是一组，他们进来送完统计后的选票后，牛厅长刚好和一位处长谈完了话，牛厅长就叫田夏沙一人留下，问田夏沙投了谁的票，田夏沙老老实实讲了自己投了梅兰竹菊每人一票。牛厅长问了一句：“没投你自己？”
“没有。”田夏沙回答。说完牛厅长就示意让他出去了。紧接着又进来另一位谈话的人。
田夏沙从牛厅长办公室出来后，碰见孔然梅，孔然梅就问了他投票和谈话的情况。田夏沙如实秉报，孔然梅就说：“和牛厅长谈话也非常重要，这是口头推荐。许多人谈话时都讲了投了自己，牛厅长问我投谁，我第一个就说投了我自己，在这关键的时刻千万不能要面子，那会吃亏的，因为面子少了一票而落选，会后悔一辈子的。”
田夏沙这才意识到和牛厅长谈话也很重要，怪不得牛厅长还作记录，可能是在被推荐的人名下划着得票多少的记号。
姚丽菊还是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她碰见了田夏沙和孔然梅，赶忙跳下车子凑了过来：“田处和孔处长投我的票了吧？”
“投了投了。”两人同时回答。
“那就谢谢了。”姚丽菊问田夏沙：“田处，你统计票时注意到我得票多不多？”
因为田夏沙是助理调研员，是个副处待遇，所以人们就叫他田处。
“没操心，不知道。”田夏沙如实回答。
“不可能吧？你统计票数还不知道谁得了多少票，鬼才相信呢。老田也变成这种人了。”姚丽菊有些不高兴：“你还在我面前保守秘密来。”
田夏沙一听着急了，怕引起姚丽菊的误解，就将牛厅长把六位统计票人分成三组，每组统计二十多张票，然后分别把统计出来的票数立即交给牛厅长的情况如此这般告给了姚丽菊。
姚丽菊和孔然梅都很吃惊：“马道远当厅长的时候，每次投票是大民主，票数全放在一起统计，谁的票数都清清楚楚。牛得田当厅长又是这一套办法，谁得票多少只有牛厅长一人知道。”孔然梅恍然大悟。
姚丽菊变了话题说：“我和牛厅长谈话，首先就推荐了我。因为这是口头推荐，脸皮一定要厚。田处和牛厅长谈话时推荐我了吗？”
“推荐了，推荐了。”田夏沙说：“投票时我没填写我自己，和牛厅长谈话时我还没推荐我自己。你们年轻，你们上吧。”
姚丽菊大着嗓门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不觉悟，古时候毛遂还自荐呢。象你这种人，永远吃不开，永远不会被别人看起。我家彭石头虽然没当上处长，可人家总在努力，总在找厅长宣传自己，这一点你就不如他。”姚丽菊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孔然梅和田夏沙说：“彭石头现在提不上去，我看以后迟早会提的。反正在一块也好几年了，也有些感情了，还是让他回来吧。你们俩人当年成人好事，那就把好事做到底吧，把彭石头给我领回来。”
俩人都回答要帮姚丽菊的忙。田夏沙又说了一句：“还是一窝热。两窝在一起就不热乎了。”
姚丽菊急忙纠正：“田处说得对。我的前一窝已经分散了，儿子也跟着前夫走了。和彭石头说什么也不能再离了，再一再二的离婚，叫别人咋看呀。”
田夏沙这时才发现自己走漏了嘴，忘记了姚丽菊和彭石头俩是二婚。
姚丽菊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顶着大风走了。
田夏沙和孔然梅俩走到停放接送车的地方。大轿车车门开着，二人就上了车，车上坐了好多人。二人就随便找个座位坐下来，等和牛厅长谈过话的所有人员该坐接送车的都上了接送车后，司机就发动车了。
接送车开过了唐槐大街，开过了晋水大桥。
街道上还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川流不息的各种小车。
风还在刮，风没有停。
接送车开进了田夏沙住的小区。
田夏沙刚刚回到家中，换了拖鞋还没有在沙发上坐稳，电话铃就急促地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卫安竹银铃般的声音甜甜的标准普通话送了过来：“田处，你好。听出我的声音了吧？下午你是计票人，能告诉一下我得票的情况吗？”
田夏沙就将牛厅长分组计票的情况在电话上重复一遍：“呵，原来是这样，这么说票数情况只有牛厅长一人知道，其他人包括副厅长们也不知道了。”
“是的。”田夏沙说。
钱芳兰也来电话打探自己的票数，田夏沙就把告给卫安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谢世奋也来电话打探自己的票数，霍杏木、裴灿花、胡玉草、薜艳树“花草树木”四位主任科员还有许多的同事都来电话打探票数。田夏沙一遍一遍重复着给卫安竹电话上答复的话。后来，有人来电话打问这事，田夏沙就滔滔不绝地背诵一遍，背得滚瓜烂熟非常流畅。
反正晚饭他没顾上吃电视也没有顾上看，就是晚上的觉也没有睡好，有时候刚合上眼睛，有时候刚睡着了，电话铃突然就响了。田夏沙只好又把对卫安竹回答的内容背诵一遍。
一会儿，电闪雷鸣，紧接着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田夏沙诗兴大发，借着狂风暴雨来渲泄心中的不满，就给卫安竹她们拨电话。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风却又刮起来了。
田夏沙一夜没有睡好觉，刚来了睡意，却要上班了，就急忙穿衣起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