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不配合。不行就剪了吧。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然后下身一凉，感觉不到新的疼痛的加入。和要冲出身体的海洋般的疼痛比较起来，新的疼痛不过是一滴水，它过于微不足道了。但，新的疼痛确实发生了，它把高丽丽身体的某个部位撕开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给要冲出身体的疼痛打开了一扇门。
用力啊！就差一点了！
啊——
高丽丽一声嘶叫，巨大的疼痛在一片瑰丽的血色中冲了出去。好壮美的血色呵。高丽丽多想飞奔起来，可是她身子软软的，没有一丝气力。血色浸润着她，围裹着她，化成一袭红色绸缎，一圈一圈地在高丽丽身上缠绕着，把她缠绕成一个可爱的小婴儿。她安静地睡在里边，嘴角缀着小婴儿的甜蜜。
睁眼看看吧，是个胖丫头！
一个那么小、那么小的婴儿，它是自己么？身上的红丝绸呢？
高丽丽幸福地笑了笑，又进入到一片虚弱里。
给你缝几针，有点疼，忍住了啊。女医生在高丽丽的虚弱里说。
缝吧，缝吧，还有什么疼痛不可以忍受的呢？就算是更大的疼痛，高丽丽也已经没有丝毫的抵御和抗衡的能力了。来吧。
将近凌晨三点，做完缝合的高丽丽被转到了病房里。
大水呢？大水还没有来么？高丽丽忽然觉得她是需要大水的。起码在这一时刻，她需要他来分享她的胜利。
孩子呢？高丽丽转动着眼珠儿。
她在婆婆的怀里。她看不见她，她裹得太严实了。
您，让我看看孩子。
一个丫头子，有啥可看的！
婆婆拒绝了高丽丽，严厉地拒绝了高丽丽。
丢下骇然的高丽丽，婆婆开始和公公说着一些高丽丽听不懂的语言。
医院的门口有车，你打一辆，把老姨接来，等到天亮就不好了。反正这种事也不是咱家才有。去吧，别拖了。
向来听婆婆话的公公走了。
婆婆和公公在做什么呢，和她有关么，与孩子有关么？老姨，是婆婆的老妹妹吧。接她来干什么呢？
猛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如一柄利剑，唰地劈开了高丽丽混沌着的大脑。婆婆不是要把孩子让老姨带走吧？这样的事儿也的确很普遍。谁家去医院生孩子了，结果大人回来，孩子没回来。说是孩子在生产的过程中死了。再怀孕，则是顺理成章的了。过几年，死去的孩子再神奇地活过来。最初的发明者不知道是谁，反正一经出炉，大伙都在纷纷效仿了。这一方法，严重适合那些头一胎是女孩子，红了眼珠子想要男孩，还要逃避多胎罚款的家庭。难不成婆婆要给这个办法升级？头一胎就要送人？
高丽丽冰凉的指尖儿抠进自己的皮肉里，在极度的惊恐中观望着事件的进展。
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公公回来了。一个妇人尾随在公公的身后。这就是被婆婆称作老姨的女人么，她的家也应该就在县城的附近吧。
妇人伸长手臂去接婆婆怀里的小婴儿，哎哟，小宝贝长得真俊，跟姨姥姥回家啊。做出一个往外走的姿势后，妇人对高丽丽说，外甥媳妇，孩子在我那儿，我错待不了。
把孩子给我！高丽丽一声呼啸，如同一头母狼扑向抱孩子的妇人。
在触碰到妇人的前一秒钟，高丽丽被婆婆死死地钳住了。犹豫着的妇人，接到婆婆暗示的目光，抱着小婴儿匆匆走出了病房。
——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
值班的医生护士，其他病房的病人，纷纷聚拢过来。婆婆终于有了些许的畏惧，松开了钳住高丽丽的手臂。高丽丽撞开人墙，追了出去。在走廊的拐弯处，躲闪不及，一头栽进一个人的怀里。高丽丽拼了最后一丝气力，往外拔自己的身子。那个人却不依，稳住巨大的趔趄，更紧地让高丽丽陷在他的怀里。
咋地啦？声音如此熟悉。高丽丽停止住准备发起的牙齿攻击战，抬起头。
是大水。真的是大水。
波涛般的衰弱朝着高丽丽席卷过来。随着波涛而去吧，她丧失了搏击的力量。
快去追咱们的孩子……
浪掀起来，将高丽丽挟持而去……
)第七节 寄给丈夫的情书
紧张、忙碌、疲惫、兴奋都围绕着女儿进行和产生。一个小家庭的全部内容就是女儿的吃喝拉撒。女儿的每一声啼哭，女儿的每一泡大便的软硬度和颜色，都决定着家庭的气氛，决定着家庭的心情。女儿吃的是母乳，偏偏高丽丽的乳头过于巨大，女儿的小嘴根本就含不住。眼看着女儿饿得哇哇哭，高丽丽一遍一遍地往外拉自己的乳头，用力拉，再用力拉。但乳头的韧性总是能战胜人为的拉力，拉力解除，该巨大还是巨大。来伺候月子的母亲给高丽丽出了个主意，让大水用嘴巴来吮。这门夫妻私下里才做的功课，为了女儿，堂而皇之地在众目睽睽下上演。没想到，这一以柔克柔的方法还真管用，那乳头的性情居然随了大水的性情，怕软不怕硬。女儿的饭有保障了，大水的舌头也几近累得麻木了。
才几天的小东西饭量还不小，一转眼又饿了，哇哇啼哭着来传递要吃饭的信息。母亲探出一根手指去逗小东西，手指刚一触到小东西的小嘴便缩回来，小东西把姥姥的手指当成美食，张着小嘴去追那根手指，伴着啊啊声。追了几个回合，小东西绝望了，以更加嘹亮的哭声发出强烈的抗议。
高丽丽不忍心了，妈，别逗了，快给我吧。
眼里笑出泪花儿的母亲这才捧起小东西，将小东西递到臂弯里。除了喂奶，高丽丽不敢碰触那一团柔软。她的小身子软得像面条，皮肤透明得像玻璃，高丽丽怕自己的手指会碰坏了她。小东西的一切都是母亲在打理。母亲打理，高丽丽是放心的。
乳头好不容易含在小东西的嘴巴里了。多么神奇啊，没人教会她，她的小嘴小舌头居然配合得那么完美。小眼睛是闭着的，大概是在一心一意地品着奶水的味道。忽然间，小嘴不动了。她睡着了么？高丽丽想把乳头从小东西的嘴里抽出来，这时，小东西的吸吮又急促地开始了。她用急促告诉高丽丽，她没睡着，只是累了，歇一会儿。高丽丽的眼睛辣了一下。
妈，就叫小可吧？
叫啥都行，过去的孩子都叫骚头臭头的，也活得挺好的。
高丽丽不希望母亲问起缘由，她也不会和母亲说起。接母亲来之前，高丽丽嘱咐了大水，任何不愉快的话题都不要和母亲提起。她们之间的所有话题都是和孩子有关的，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围绕着孩子进行的。孩子给了她们难得的共享快乐的机会。所以，母亲也好，高丽丽也好，谁也不愿意打破眼前来之不易的快乐氛围。孩子多数时间在睡着，母亲劝高丽丽也尽量多一些睡眠，体力和精力会在睡眠中慢慢地恢复；母亲则利用这个时间洗洗涮涮。母亲离开了屋子，高丽丽不敢睡去，两只眼睛一直在小东西的身上，甚至舍不得眨动一下，唯恐在眨眼的工夫，婆婆抱走了孩子。母亲忙了一阵子，火炉边围了一圈儿新洗过的尿布。火炉上坐着一只绿颜色的大水壶。壶里的水快要沸腾了，一股变得强势的水蒸气从壶嘴儿喷射出来。母亲说，合上眼歇会儿吧。高丽丽旋转了一下涩滞的眼珠儿说，不累，然后进入到松懈的倦怠里，听母亲讲着自己小时候的零零碎碎。
从没有听母亲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因为母亲从来都是忙碌的。这个时候母亲要讲了。母亲说，现在的孩子享福啊，我刚生完你三天就下地干活去了。那么点儿的孩子，一饿就半天，我回来一瞅哇，小嘴儿都哭紫了。你奶奶连手都不伸，垫子尿得都汪着水，能不难受么。
高丽丽才知道，她也像小东西这么小过。她想，原来总觉着婆婆和奶奶有几分相似，说不准真是奶奶把魂儿附在了婆婆的身上，一副皮囊拥有两个人的魂魄，威力当然无比了。
那好，就叫小可吧。
一个可爱的孩子，一个可怜的孩子。
高丽丽发誓，她要加倍地疼爱小可，保护好小可，让小可远离世俗观念的伤害，以抵消小可可怜的那部分。
小可？行，挺好的。大水一回家，视线就生出了黏性，长久地粘在小可的身上。嘿，眼珠儿转呢，瞅我呢！
母亲把小可裹好了，递到大水的怀里。坐在沙发里的大水俨然成了一具木头，僵硬着两只手臂，一动不敢动。抱了一时，从裹着的小被子里传出呼呼噜噜的响动。拉了，又拉了！母亲忙着接过小可，剥茧儿般，剥出一个光溜溜的小可。小可的小屁股上，尿布上，皆是呼呼噜噜的果实。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笑得如小可的果实那般，稀里哗啦的。
月子终是要结束的，也就是说，母亲终是要走的。
母亲有两套肠子，一套挂在高丽丽这儿，一套挂在妹妹那儿。挂在妹妹那里的那副肠子被牵动时，母亲就捏了烟说，馋了，别呛着小东西。然后到院子里去吸。母亲暗淡的表情贴在玻璃窗上，高丽丽看得一清二楚。一支烟抽完了，母亲才收了暗淡的表情，回屋。
高丽丽试着去触摸那一团柔软，争取母亲走了，自己一个人也能够把小可料理得像模像样。用哪一种姿势托住小小的头，用多大的力量拎起两只小脚丫。洗小屁股用多温的水，换上衣先从哪一个动作开始，等等。
母亲也看出了高丽丽的努力。
满月迫在眉睫了，高丽丽说，妈，您要是惦着家里，您就回去吧，我自个行了的。
母亲没抬头，洗着小可的一块尿布，说多大的事儿也没伺候月子人重要，怎么着也得满了月，在月子里干活往后落一身的毛病。
高丽丽沉默了。生下她三天就下地干活的母亲，落下什么毛病了么？怎么从没听过母亲说这里或者那里不舒服？
可是母亲弯腰的动作明显地迟缓了。她的腰疼么？
一定是的。高丽丽内心缘于母亲的那份坚硬又软化了一大块。
高丽丽差两天满月，母亲到底还是走了。没等到满月的那一天。
原因在大水。大水忽然就辞职了，事前没有丁点儿的征兆。高丽丽问起究竟来，大水只说没什么理由，就是不想在那个厂子干了，想换一个地方。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大水闪烁的神情告诉高丽丽。
大水不说，高丽丽也绝不会穷追不舍地盘问，而是悄悄地在心里留着意，等待着某个事件的发生来印证隐隐的不安。
母亲说，大水在家里，我回去了。
母亲说，和孩子的奶奶打个招呼再走吧。
婆婆赶了过来，两个亲家客客气气地说着一些水皮儿上的话。她们都在笑。婆婆是一贯的嘿嘿笑，母亲则是哈哈的灌满嗓子的笑。表面上看，母亲在气势上占了上风，强硬的气势能起到震慑的作用——不要欺负我的女儿，她妈妈可是不好惹的噢。
从那一刻起，高丽丽对父亲充满了蔑视，是他把母亲变成这个样子的。
母亲说，亲家奶奶，大人孩子都交给您了，我信得着您。
这句话所包容的含义太丰富了。经过生活淬炼的母亲，具备了足够的智慧。尽管高丽丽什么都没讲，但并不等于母亲什么都不知道。
婆婆每天的柴是为孙子背的，高丽丽生下的是小可，婆婆结束背柴的生涯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有一天晚上，婆婆背着一只空筐，利索地爬上柿子树，将鸡一只一只地捉下来，背走了。闻鸡叫而动的大水，出去想帮一下忙；婆婆只当大水是不存在的，继续捉她的鸡。大水违背了她的意愿，替高丽丽追回了孩子，立场分明地站在高丽丽一边。这样的儿子，给点儿颜色看看是非常有必要的。
婆婆背走了鸡，等于告诉高丽丽，她和这个院子没有瓜葛了，不要指望着她会帮着高丽丽带孩子。
婆婆的所为正中了高丽丽的下怀，还额外的中了奶奶婆的下怀。婆婆不来了，奶奶婆可以放心大胆地看小可了。高丽丽看得出来，奶奶婆对小可的喜爱是真诚的。垂垂老矣的奶奶婆把两只手臂支在床上，撑住衰老的躯体，脸对着小可的脸。
哦，你是大宝儿，是太太的大宝儿？
之类的话来回重复，兜不住的口水会顺着嘴角爬下来，落在小可盖的小被子上。高丽丽只好暗中做些手脚，把小可一点一点地往床里挪，让小可离奶奶婆的唾液远一些。
表面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十多天，大水开始紧锣密鼓地联系新的工作单位。他要挣钱养家，他需要钱，需要上班。对大水来说，混上一只吃饭的碗，还是不成问题的。大水是一个用心的人，在不是很长的维修工生涯中，他的维修技术很是了得了，技术的老成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相称。事情很快有了眉目。大水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刚一进村，就听见村里的广播在喊一串人名。那串人名不会和他有关系的。喊广播的鸭子嗓为了提起人的注意，又把人名从头捋了一遍。被鸭子嗓捋得毛刺刺的人名，一个一个的灌进大水的耳朵，里边意外地夹杂着大水的名字。大水仔细地分辨了一下，确实是自己的名字。
